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唯有殿角那座三足金炉里,银炭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炸开一星火光。
贾政的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他已经想好了。
等林黛玉被拖出去,他要如何用最卑微的姿态,磕碎自己的额头,只求能保住贾家,保住宫里那位已经身在云端的娘娘。
帝王的沉默,不是金。
是刀。
悬在荣宁二府三百余口人命之上的,一把无形的铡刀。
就在贾政几乎要被这片死寂压得魂飞魄散时。
御座之上的天子,笑了。
那笑声并非冷斥,更非讥讽,而是发自胸臆,毫无遮掩的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洪亮的笑声撞在殿内巨大的盘龙金柱上,滚滚而回,震得那悬挂的琉璃宫灯都微微摇曳。
贾政被这笑声惊得浑身一颤,差点瘫软在地。
完了。
这是怒到极致,气笑的!
“好!说得好!”
皇帝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踱步走下御阶,停在黛玉面前,低头俯视着地上那个单薄却倔强的身影。
“好一个‘无需仰人鼻息的尊严’!”
“我朝的女子,若个个都有你这般风骨,这般志气,更有这份安身立命的本事,天下何愁不兴!”
这句评语,犹如天宪。
太重了!
重得让贾政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炸开!
皇帝的目光在那张素净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的激赏再无掩饰。
“省亲别院,就依你的图纸建。”
一锤定音。
贾政激动得嘴唇哆嗦,刚要叩首谢恩,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皇帝转过头,对身边的内监总管沉声道:
“传朕旨意。”
总管立刻躬身,身后的小太监飞快地在御案上铺开明黄圣旨,蘸饱了朱砂墨。
“为彰其孝,为奖其才。”
皇帝的声音清晰、威严,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金印,烙在贾政和黛玉的心上。
“大观园建成之日,园中‘潇湘馆’,连同京郊良田五十顷,南城旺铺三间,尽为御赐产业,赐予故探花林如海之女,林黛玉。”
轰!
贾政的脑子,被这道天雷,劈得一片焦黑。
御赐产业?
给林黛玉?
皇帝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宣告:
“此产业,即刻于内务府入档备案,立皇家宗卷。受大周律法庇护,任何人,任何家族,不得以任何名义,侵占、变卖、觊觎。”
“其所有权、收益权,皆由林黛玉一人决断。”
“钦此。”
这哪里是什么赏赐。
这道圣旨,是皇帝亲手斩断了拴在林黛玉身上的所有锁链!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贾府那个看人脸色的孤女表小姐。
她是受皇家律法直接庇佑的,有产有业,独立于任何宗族之外的女户!
皇帝亲手将她从贾家这艘看似华丽、实则正在漏水的船上,抱了下来,稳稳地放在了一艘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小舟之上!
“臣、臣替外甥女,叩谢皇上天恩!”
贾政终于反应过来,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涕泪交流,对着御座的方向砰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何等泼天的荣耀!
贾家立世百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殊荣!
一个外姓孤女,在贾家的地盘上,拥有了一块连贾家都无权处置的御赐之地!
这道圣旨传出去,贾府的门楣,要被这金光照得熠熠生辉!
黛玉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砸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哭了。
这眼泪,不再是前世病榻上,那种委屈的、无助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泪水。
这是灼热的。
是带着两世为人所有不甘、所有挣扎、所有算计,最终破土而出,浇灌出的胜利之果。
她赢了。
用父亲留给她的学识,用她自己的胆魄和智计。
在这座天下最森严、最无情的紫禁城里,堂堂正正,为自己赢回了第一份产业,和第一份站着活下去的尊严。
“臣女林黛玉,叩谢皇上隆恩。”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却比过往任何时刻,都要来得更加清亮,更加坚定。
这一拜,为新生。
为自己。
水溶始终站在殿角的廊柱阴影里,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他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瘦弱背影,看着她因极力隐忍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幽深。
他原以为,她只是想借他的手,从贾府那个泥潭里,捞回属于她自己的那点家产。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
他把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哪里是在捞钱。
她是在借皇帝这把天下最锋利的刀,为自己斩出一条全新的生路。
她用最柔弱的姿态,说着最锋利的话,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皇帝的需求和帝王的颜面上。
这不是一只求生的金丝雀。
这是一个天生的,弈者。
这盘棋,当真越来越有趣了。
……
荣国府,荣庆堂。
王夫人与王熙凤一左一右,正陪着贾母闲话。
两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眼底深处,却藏着如出一辙的、对即将到来的好戏的期待。
“老祖宗,您就放一百个心。”王熙凤用盖碗撇着茶沫,语调轻快得像窗外的黄鹂,“林妹妹不过是年纪小,不懂规矩,皇上还能真跟个小姑娘计较不成?顶天了,就是瞧她画画得好,赏几匹宫里的缎子罢了。”
王夫人捻着手里的佛珠,慢条斯理地接话:“可不是这个理。就怕有些孩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圣上面前不知天高地厚地胡言乱语,丢了咱们国公府的脸是小,万一连累了宫里的娘娘,那才是罪过。”
两人一唱一和,句句都在给黛玉定罪。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脸上是一种混杂着狂喜和惊恐的古怪表情。
“老、老太太!太太!二奶奶!”
“宫里来人了!传旨!”
王熙凤心里猛地一跳,端在手里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滚烫的茶水溅了她一手。
来了!
是降罪的旨意?
她飞快地与王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压抑不住的兴奋。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王熙凤厉声呵斥,强撑着站起身,“快说,到底是什么旨意!”
那小丫鬟大口喘着气,用一种几乎要劈了的嗓音,尖声叫道:
“皇上夸咱们家了!”
“说省亲别院,就按林姑娘的图纸建!”
王熙凤脸上精心算计的笑容,瞬间凝固。
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也骤然停下。
可这,还不是结束。
小丫鬟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把后面的话,用尽全力地喊了出来:
“皇上还下了圣旨,把咱们府里的潇湘馆,还有京郊五十顷良田,南城三间旺铺,全都赏给林姑娘了!”
“说是御赐产业!入了内务府的宗卷!谁也动不得!”
“啪嚓!”
王熙凤手中那只上好的青花缠枝莲纹茶杯,脱手而出,落在坚硬的方砖上,摔得四分五裂。
王夫人腕上那串盘了多年的蜜蜡佛珠,串绳“崩”的一声,应声而断。
十八颗油光水滑的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两个人的脸色,在那一瞬间,比地上的碎瓷片,还要惨白。
御赐产业?
给林黛玉?
给那个病秧子,那个吃他们贾家的,住他们贾家的,花他们贾家的拖油瓶?
她怎么敢!
她怎么配!
王熙凤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把烧红的钳子狠狠夹住,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那是铺子!是良田!是能下金蛋的母鸡!是白花花的银子!
是她王熙凤连做梦都想抓进自己私库里的东西!
现在,这一切,都成了那个小贱人的私产?
还是皇帝亲口封的,她连觊觎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比从她身上活生生剜下一块肉,还要让她痛不欲生!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王夫人失神地喃喃自语,眼神都开始涣散,“她一个孤女,她凭什么……”
凭什么?
当黛玉乘坐的马车缓缓驶回荣国府时,她亲手掀开车帘,望向那座熟悉的,气派的朱红色府门。
前世,这里是囚禁她的华美牢笼,是埋葬她所有希望的坟墓。
这一世。
这里,将是她的舞台。
和某些人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