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的迁徙,像抽走了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五连的人们终于获得了喘息之机。虽然饥饿和寒冷依旧如影随形,但那种时刻提防利爪尖牙的恐惧消散后,连呼吸似乎都顺畅了些许。然而,这种平静之下,是更深的疲惫和物资即将耗尽的残酷现实。
天气却似乎有意考验着人们的极限。晴好的日子持续了几天后,风向悄然转变,刮起了湿冷的东南风。天空不再是刺眼的湛蓝,而是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饱含水汽的云幕。气温开始缓慢回升,白天最高时,甚至能接近冰点。
积雪,开始融化了。
起初是悄无声息的。屋檐下的冰棱白天滴滴答答地滴水,夜晚又重新冻上,但明显比前一天短了一截。向阳的坡地上,积雪表面出现了一个个细小的孔洞,像被虫蛀过一般。渐渐地,融化的速度加快了。白天,整个驻地都能听到积雪坍塌、雪水汇流的汩汩声。地面开始变得泥泞不堪,冻土表层软化,每走一步都会带起大坨粘稠的泥浆。
融雪,对于盼春的人们来说,本是希望的前兆。但对于此时的五连,却意味着新的灾难。
首先遭殃的是道路。原本被冻得硬邦邦的道路,此刻成了吞噬一切的泥潭。拖拉机彻底趴窝,寸步难行。人们出行极其困难,深一脚浅一脚,裤腿很快沾满冰冷的泥水,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更可怕的是住房。土坯房本就简陋,经过一冬的冻融和积雪重压,此刻在雪水的反复浸润下,开始出现险情。好几处宿舍的房顶开始漏雨,冰冷的雪水混着泥浆,从裂缝和椽木之间滴落,打湿了炕席和被褥,引得女知青们一阵惊叫。墙壁也开始返潮,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马永贵急得嘴角起泡,带着还能动弹的男劳力,冒着冰冷的雨夹雪,爬上爬下地用草帘、破塑料布甚至棉被堵塞漏雨的地方,用木桩临时加固有裂缝的墙体。但往往是堵住了东边,西边又开始渗水,疲于奔命。
燃料也即将告罄。之前储备的柴火在漫长的寒冬里消耗殆尽,潮湿的天气让寻找干柴变得异常困难。人们不得不冒险去附近林缘捡拾被雪压断的湿树枝,回来塞进炉膛,浓烟呛得人直流眼泪,却提供不了多少热量。
饥饿,在这潮湿和寒冷中,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胃里空荡荡的,喝下去那点稀薄的菜汤,很快就被身体的寒意带走。孩子们开始持续低烧,咳嗽声此起彼伏。绝望的情绪,如同这无处不在的潮气,重新弥漫开来。
李明宇和王铁牛穿着湿透的棉衣,在泥泞中试图抢救那几台深陷泥潭的拖拉机,徒劳无功。王铁牛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黏住履带的泥巴,喘着粗气说:“妈的,这鬼天气!狼走了,天又要收咱们吗?”
孙福海站在连部门口,望着眼前这片泥泞不堪、屋顶渗水、炊烟稀疏的破败景象,眉头锁成了疙瘩。他经历过北地的春天,知道融雪期往往比严冬更难度过。寒冷尚可凭借厚重的衣物和炉火抵御,而这种无孔不入的湿寒,却能轻易带走人体最后的热量,引发各种疾病。
“不能这么耗下去了。”孙福海对马永贵说,声音低沉,“得派人出去,去场部求援。再这么困下去,不用等饿死,病也把人拖垮了。”
“派谁去?这路怎么走?”马永贵看着外面烂泥塘般的道路,满脸愁容。
孙福海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李明宇和王铁牛身上:“挑几个体力最好的,带上最后那点干粮,徒步走。顺着以前的车辙印,往场部方向摸。五十里地,拼一把,两天应该能到。”
这是一次九死一生的任务。泥泞的道路,变幻的天气,潜在的迷路风险,以及随时可能袭来的虚弱和疾病。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李明宇和王铁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我去。”李明宇站了出来。
“算我一个!”王铁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瓮声瓮气地说。
希望,如同这泥泞道路上蹒跚的脚步,艰难而渺茫,却承载着整个五连最后的期盼。融雪期带来的不仅是潮湿和寒冷,也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通往外部世界的可能。而这可能,需要有人用生命去冒险争取。
天空依旧阴沉,雪水还在不断融化,汇聚成细流,艰难地向着远方流淌。生机,或许就藏在这泥泞不堪的前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