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秋阳暖得像层蜜,晒谷场的新谷堆还冒着白汽,陆时衍正指挥着村民搭喜棚,竹杆在他手里转得灵活,搭出的棚顶呈梅花形,边角垂着红绸,风一吹,像朵开在谷堆上的花。
“阿姐,你的嫁衣!”槐槐抱着个红漆木箱从祠堂跑出来,箱角包着铜片,映着日头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箱子打开时,满场的人都“呀”了一声——红绸嫁衣铺在新谷堆上,金线绣的梅从领口缠到裙摆,花瓣上缀着细小的银珠,像沾了晨露,连三叔公都直点头:“比玉秀婆当年的那件,还亮堂!”
苏晚的指尖刚碰到嫁衣,就被陆时衍攥住了手。他手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带着点谷壳的糙,却烫得她心尖发颤。“别碰脏了。”他往她手里塞了块新摘的软柿子,“先垫垫肚子,裁缝师傅说还要改改袖口。”柿子的甜汁沾在她指尖,像抹了层蜜。
祠堂的供桌上,陆守义与苏玉秀的牌位前摆上了新做的喜馍,白面捏的梅花层层叠叠,点着胭脂红,旁边放着那对拼合的铜钱,绿锈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阿公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烟圈飘到牌位前,像在说:“守义公,玉秀婆,看着你们的后人成家了。”
媒人是从山外请来的,穿着宝蓝色的绸褂,手里攥着红帖,帖上写着“纳征吉日”四个金字。她往苏晚手里塞了把花生桂圆,笑得眼角堆起褶:“姑娘好福气,陆小子可是梅岭最好的后生,跟他太外公一个样,能干!”
纳征的聘礼堆了半间屋,新谷装在红漆桶里,上面摆着对银镯子,镯身錾着缠枝梅,是陆时衍特意让银匠打的,花纹与太外婆那对铜戒指相合。最显眼的是个红木匣子,里面装着件军绿色的新棉袄,领口绣着整朵梅,针脚密得像苏晚纳的鞋底——是陆时衍给她做的,说“冬天穿,暖”。
“太外婆的木箱里还有好东西。”苏晚拉着陆时衍往卧房跑,打开衣柜最底层的箱子,里面叠着条红盖头,缎面上绣着百子图,边角有些磨损,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鲜亮。“阿母说这是太外婆的盖头,当年她就是顶着这个嫁过来的。”盖头里裹着张泛黄的喜帖,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清“陆守义”与“苏玉秀”的名字,旁边画着两个交握的手,像在盟誓。
陆时衍把盖头往苏晚头上罩,红绸垂下来,遮住她的眉眼,却挡不住唇角的笑。他伸手去掀,被苏晚按住了手:“还没到时候呢。”盖头下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羞,“阿婆说要拜堂时才能掀。”他的指尖隔着红绸碰到她的脸颊,像摸着块暖玉,甜得人心头发紧。
喜宴前三天,梅岭就飘起了梅香。村民们在祠堂前的老梅树上挂满了红灯笼,灯笼面绣着“囍”字,与枝头未谢的晚梅相映,红得像团火。张婶带着姑娘们蒸喜糕,米粉里掺了梅汁,蒸出来的糕透着淡淡的粉,甜得人眯眼睛。
槐槐抱着布偶在人群里穿梭,布偶换了身新衣裳,是用聘礼里的红绸边角做的,胸前别着朵纸剪的梅,与陆时衍棉袄上的绣花纹路一样。“太外公也要穿新衣服!”她把布偶放在供桌旁,让它对着牌位,“看时衍哥娶阿姐!”
迎亲那天,陆时衍骑着匹枣红马,马头上系着红绸,绸带末端缠着梅枝,枝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铜铃,走一步响一声,像在唱喜歌。他穿着藏青色的新褂子,领口别着朵新鲜的梅,是今早从老梅树上折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苏晚坐在镜前,阿母正给她梳发髻,木梳齿间缠着红绳,梳过发间时,落下几根碎发,像飘了点雪。“太外婆当年梳的就是这个髻。”阿母往她发间插了支银簪,簪头是朵展翅的梅,“说‘梅枝韧,能牢牢托住日子’。”镜中映出她红扑扑的脸,鬓角的碎发被陆时衍送的银戒指别住,闪着细碎的光。
出门时,苏晚踩着新谷铺的红毯往祠堂走,谷粒在脚下沙沙响,像无数细碎的祝福。陆时衍从马上跳下来,在红毯尽头等她,玄铁牌在藏青褂子下若隐隐现,与她发间的银簪相辉映。他伸手时,指尖碰着她的嫁衣,红绸上的金线硌着掌心,像握住了整季的暖。
拜堂时,祠堂的烛火亮得晃眼,供桌上的牌位仿佛也在笑。“一拜天地!”司仪的声音洪亮,苏晚跟着陆时衍弯腰,红盖头的边角扫过他的手背,像只怯生生的蝶。“二拜高堂!”阿公阿婆坐在正中,眼角的泪混着笑,落在新做的棉鞋上,鞋头绣着的梅被浸得发暗,却暖得人心头发烫。
“夫妻对拜!”陆时衍掀起红盖头的瞬间,苏晚看见他眼里的自己,红裙映着红烛,像朵开得正盛的梅。他的鼻尖碰着她的,气息里有梅酒的甜,混着新谷的香,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酿在了这一拜里。
喜宴开席时,梅岭的夜空飘起了细雪,落在红灯笼上,融成小小的水痕,像给喜字镶了圈银边。村民们喝着新开封的梅酒,酒液里泡着的梅子已经发涨,咬一口,甜得从舌尖暖到心里。槐槐举着布偶给大家敬酒,布偶的红绸衣裳沾了酒渍,像洇开了朵小梅花。
陆时衍牵着苏晚的手,挨桌敬酒。走到三叔公面前时,老人往他碗里倒了半碗梅酒:“守义公当年喝了三碗才肯入洞房,你得比他多喝一碗!”苏晚替他挡了半口,酒液顺着唇角往下滴,陆时衍伸手替她擦掉,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往旁边躲,惹得满桌人笑。
夜深时,喜棚的喧嚣渐渐歇了,只有祠堂的烛火还亮着。陆时衍抱着苏晚往新房走,红绸嫁衣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像条冻住的胭脂河。新房里的被褥是新做的,被面绣着并蒂梅,枕头里塞着去年的梅蕊,香得人发困。
“你看窗纸上的剪花。”苏晚指着窗棂,红纸剪的梅影在烛火下晃,与他们交握的手叠在一起,像幅活的画。陆时衍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苗窜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在说着悄悄话。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铜钱,两面都刻着梅,边缘被磨得发亮。“是从太外婆的盖头里找出来的。”他把铜钱往苏晚手心放,“阿婆说这是‘同心钱’,一对新人各执一枚,就能一辈子不分离。”
苏晚把铜钱攥在掌心,与自己那枚并在一起,两枚铜钱碰出轻响,像太外公太外婆在应和。她忽然发现,陆时衍腰间的玄铁牌、她发间的银簪、供桌上的牌位,还有这对同心钱,在烛火下都泛着光,连成条看不见的线,把梅岭的旧岁与新岁,紧紧缝在了一起。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老梅树上,像给枝头的梅披了层白纱。苏晚往窗外望,看见梅树下埋酒的地方,红绸在雪地里露出点边角,像颗跳动的心脏。她知道,太外公太外婆没走完的路,他们正一步一步地走着,那些藏在梅枝里的期盼、埋在谷堆下的等待、绣在红绸上的誓言,都在这个雪夜,结出了最甜的果。
陆时衍往她鬓间插了朵冻住的梅,花瓣上的雪珠在烛火下闪着光。“往后的日子,”他的声音比炭火还暖,“咱们就像这梅树,根扎在梅岭的土里,枝往天上长,结满甜果子。”
苏晚往他怀里靠了靠,鼻尖蹭着他褂子上的梅香,像蹭到了整季的春天。她闭上眼时,仿佛看见太外婆穿着红嫁衣,站在梅树下笑,太外公穿着军装,手里攥着枚铜钱,正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身后跟着漫天的雪,和满岭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