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比昨日更浓些,像笼着层湿棉絮,把梅岭的轮廓泡得发虚。苏晚推开窗时,忽见海棠架下的新苗歪了半寸,昨夜刚培的土被踩出串浅印,像谁的脚印沾了露,又被风揉得模糊。
“这土是松的。”陆时衍攥着把竹锄蹲下去,指尖拨开浮土,忽然触到片冰凉的瓷——是半片碎碗底,胎上的缠枝纹磨得发亮,倒和苏晚腕上银镯的纹路重合。“是守义公的旧物。”三叔公凑过来,烟杆在石板上磕了磕,“当年玉秀婆摔了陪嫁的碗,他捡了碎片埋在海棠根下,说‘碎碎平安,根扎得深’。”
苏晚忽然想起樟木箱里的旧账册,末页画的那株海棠,根须处也画了圈歪歪扭扭的线,当时只当是守义公笔误,此刻才惊觉,那线竟和碎碗底的弧度一般无二。她往苗边撒了把去年的梅蕊,忽然听见土下传来极轻的“咔”声,像有什么在顶破土皮——是条嫩白的新根,正缠着碎碗底往上钻,像在认旧年的亲。
画先生的画板昨夜被雾打湿了边角,未完成的海棠架洇出片淡墨,倒像给木架添了层朦胧的影。“这雾好,”他用指尖蘸了点雾水,往墨痕上抹,“能把影子晕得软些,像守义公当年给玉秀婆描眉,总说‘淡点才耐看’。”他忽然停笔,目光落在院角的老梅树上——树桠间卡着只褪色的布鸢,竹骨断了半根,绢面上的海棠花被雨洗得发白。
“那是槐槐爹娘留下的。”陆时衍往画案上添了块火炭,“三年前他们进山采药,再也没回来,槐槐抱着这布鸢在山口等了整月,说‘爹娘会骑着花风筝回来’。”话音刚落,槐槐抱着布偶从屋里跑出来,布偶的红绸鞋不知何时换了双新的,鞋面上绣着极小的风筝,是苏晚昨夜就着月光绣的。“苏姨你看!”她举着布偶往梅树跑,布偶腕上的银镯撞着树身,“小芽芽说,风筝会带着爹娘来看移苗礼!”
雾稍散时,货郎挑着担子又来了,筐里多了个青布包,解开时滚出堆碎玉——是些磨得圆润的玉碴,白里泛着浅碧。“前儿在山外收的,”货郎捡起块往苏晚鬓边比,“老玉匠说这是前朝的海棠砚碎的,埋在土里百年了,说沾了文气,给新娘子压箱底最好。”陆时衍接过块玉碴,忽然发现断面处刻着个极小的“衍”字,笔画和他腕上银镯的刻字如出一辙,倒像是谁早就在时光里刻好了记号。
苏晚把玉碴放进樟木箱,刚挨着旧嫁衣,忽然听见箱底传来“哗啦”响——是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梅岭杂记”,翻开时掉出片干花,是朵压得扁平的海棠,花瓣里夹着根银发,发尾缠着半段红绳。“是玉秀婆的。”三叔公抽了口烟,“当年她跟守义公吵嘴,剪了头发埋在树下,说‘头发生根,情意也生根’,没想到被这书压了几十年。”
画先生忽然来了兴致,要把这干花描进画里。笔尖刚落,院外忽然传来铃铛声,比货郎的更脆些,像串银珠滚过石板。是个穿青布衫的少年,背着个藤筐,筐里装着些沾露的艾草,叶尖还缠着红绸。“是山神庙的小道长,”三叔公笑,“道长说三月三潮气重,让他送些艾草来,说要跟守义公当年的艾草捆在一处,才算是‘新老相接’。”
少年把艾草往竹架上挂,忽然指着画纸上的海棠架:“先生画错啦,这架顶该留个豁口。”他从藤筐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是守义公当年画的竹架图,顶头果然缺了块,“道长说,这叫‘留天位’,好让月光落在新人头上,像玉秀婆当年戴的银簪子,亮闪闪的。”
陆时衍往灶房添柴,忽然发现灶膛深处卡着个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只铜制的小锁,锁孔里还缠着段红绸,早被烟火熏成了深褐色。“是守义公锁喜酒坛的。”三叔公接过锁,往锁孔里吹了口气,“当年他酿了坛梅酒,说要等玉秀婆生辰才开,结果忘了,这锁就卡在灶膛里几十年,红绸倒成了陈酿的引子。”
苏晚把铜锁擦干净,往樟木箱的锁扣上比了比,竟严丝合缝。她忽然想起昨夜温酒时,陶壶里浮出些细碎的红丝,当时只当是梅蕊的绒毛,此刻才明白,那是铜锁上的红绸被酒气泡开,顺着时光的缝隙,混进了新酿的梅酒里。
午后雾散时,画先生的画终于快成了。海棠架下的空位里,他先描了段银镯的影子,又添了缕红绸的纹路,忽然停笔:“还差样东西。”他往货郎的担子那边看,货郎正举着个胭脂盒笑,“这胭脂是江南的新法子,掺了桃花汁,说点在眉心,能映得鬓角的银簪发亮,像玉秀婆当年站在梅树下,花瓣落在发间的模样。”
槐槐忽然举着布偶跑过来,布偶的红绸鞋沾了些海棠苗的土,在画纸上踩出个小印。画先生蘸了点胭脂,往印子上一点,竟成了颗玲珑的胭脂痣。“这样就齐了。”他把画往竹架上晾,阳光穿过画纸,把海棠架的影子投在新苗上,像给苗儿盖了层金纱。
陆时衍往竹架上系最后一圈红绸时,发现昨夜缠在苏晚腕上的红绸不见了。正着急,苏晚忽然从樟木箱里摸出来,红绸上沾着些细碎的玉碴和干花瓣,像串被时光串起的珠。“我把它跟玉秀婆的银发缠在一处了。”她把红绸往竹架上系,风一吹,红绸带着银发和玉碴荡起来,撞在铜锁上,发出“叮”的轻响,像旧年的情意在跟新年的日子打招呼。
货郎忽然一拍大腿:“忘了带最重要的东西!”他从挑子里翻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是对银制的小铃铛,铃舌上刻着“衍”和“晚”两个字,“是老银匠照着玉秀婆的银簪打的,说铃铛响,情意长,像梅岭的溪水,哗啦哗啦,淌个不停。”
陆时衍把铃铛系在竹架的两端,风过时,铃铛声混着铜锁的轻响,像支旧新相和的调子。苏晚忽然看见画纸上的海棠花活了似的,花瓣边缘泛着层淡淡的光,仔细一看,是樟木箱里的旧账册被阳光晒透,封面上的梅纹透过纸背,映在了画里,和新描的海棠融成了一片。
暮色漫上来时,三叔公开始蒸第二笼喜糕。这次他往面里掺了些碎玉碴,说“玉养人,糕也养人”。苏晚往糕上撒芝麻,忽然发现芝麻粒儿落在糕面的海棠纹里,竟拼出了个极小的“喜”字,像守义公当年在账册上画的歪扭记号,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了几十年,终于在新的日子里显了形。
画先生收拾画具时,把那片干花夹进了画轴。“这样,”他笑,“旧花新画,就像守义公和玉秀婆,看着你们把日子过成花。”陆时衍往画轴上系红绸,忽然发现红绸的末端沾着点梅酒香,低头一看,是灶房里的陶壶溢了,酒液顺着青石板往画案这边流,在画纸边缘洇出片浅黄,像给整幅画镶了道醉人的边。
槐槐抱着布偶躺在石阶上,布偶腕上的银镯和竹架上的铜铃共振着,发出细碎的响。“小芽芽说,”她打了个哈欠,“明天移苗礼时,会有好多好多花瓣落下来,像玉秀婆的银簪子化成了星星,守义公的铜锁开了,里面藏着几十年的悄悄话,会顺着梅酒香,说给我们听呢。”
苏晚往樟木箱里看,铜锁轻轻晃着,红绸在锁孔里荡出细碎的影。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真正消失——玉秀婆的银发缠着新的红绸,守义公的铜锁锁着新酿的梅酒,旧年的艾草挨着新采的绿芽,就像梅岭的溪,旧水推着新水,绕了多少弯,终会在某个清晨,带着所有的过往,奔向花开满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