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烛火燃到第三茬时，三叔公从樟木箱里翻出了守岁的旧物。一卷粗麻绳捆着的灯笼，竹骨上的红绸褪成了浅粉，却还能看出当年绣的缠枝梅；一叠泛黄的红纸，边角卷得像干枯的梅瓣，是守义公生前裁好的，说留着给后辈写春联；还有个陶制的骰子，六面都刻着梅花纹，是玉秀婆年轻时玩骨牌用的，边角被摸得溜光，像块浸了油的暖玉。
“守岁得有守岁的样子。”三叔公往灯笼里插蜡烛，手抖得厉害，烛芯几次擦过红绸，烫出几个小孔，倒像故意绣上去的梅蕊，“亥时挂灯笼，子时掷骰子，寅时煮汤圆，一步都不能错。”他把灯笼递给陆时衍，竹柄上的裂纹里嵌着陈年的蜡泪，“挂在祠堂门口，让远路上的祖宗都能看见家的光。”
陆时衍踩着梯子往门框上挂灯笼，红绸在风里飘，烛火晃得他影子在雪地上歪歪扭扭。苏晚站在底下扶梯子，棉袄下摆沾了层薄雪，被灯笼的光映得发红。“往左挪半寸。”她仰头喊，看见他粗布褂子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朵没开的白梅，“去年的灯笼穗子还在吗？我找块红布缝个新的。”
“在灶膛的角落。”陆时衍低头看她，灯笼的光落在她鬓角的雪梅上，红得像要滴下来，“不用缝新的，旧穗子上有玉秀婆的针脚，留着更吉利。”他忽然从怀里摸出根红绳，上面系着枚小铜铃，是山外的银匠给槐槐打的，“挂在灯笼底下，风吹着响，像在跟祖宗打招呼。”
槐槐抱着布偶蹲在炭盆边，把骰子往布偶手里塞。陶制的骰子磕在铜纽扣上，发出清脆的响，像串没唱完的调子。“太外婆掷骰子赢过糖人吗？”她举着布偶问，红绸袄上的炭灰被热气烘得发脆，一碰就簌簌往下掉，“货郎说，赢了的人能捡到压岁钱。”
苏晚往她手里塞了块芝麻糖，糖纸是去年的，印着褪色的梅花，却还裹着甜香。“等子时到了，三叔公会给你压岁钱。”她帮槐槐把布偶的袄子系好，针脚歪歪扭扭的地方被炭火烤得发硬，像段凝固的时光，“放在布偶的口袋里，能存一整年的福气。”
灶上的铁锅开始冒白汽，蒸着的汤圆在水里打转转，糯米的香混着桂花糖的甜漫开来。苏晚往锅里撒了把干梅粉，粉粒落在水面上，漾起淡淡的红，像落了场微型的胭脂雪。“太外婆总说，守岁的汤圆要带点酸。”她用漏勺舀起一颗，白胖的汤圆上沾着梅粉，“酸能醒神，守到天亮才不困。”
三叔公摸着怀里的布包笑，里面是给槐槐的压岁钱，用红纸包着，边角压在樟木箱的最底层，沾了点樟脑的香。“守义公当年给玉秀婆的压岁钱，是用梅枝穿的铜钱。”他数着布包里的银元，月光透过窗纸落在银元上，闪着柔和的光，“说这样钱上就有梅香，花着也安心。”
陆时衍忽然想起什么，往祠堂的梁上看。去年守岁时，他在梁上系了根红绳，上面挂着个小布袋，装着孩子们写的心愿。此刻布袋被雪水浸得发沉，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纸片，有的画着歪扭的梅花，有的写着“要新笔”，墨迹被岁月晕得发蓝，像浸在水里的星子。“今年也让孩子们挂心愿。”他转身往外走，“我去学堂把他们剩下的纸笔拿来。”
雪地里的脚印还没被新雪盖住，像串引路的灯。陆时衍踩着自己的脚印往学堂走，松柴火把的光在雪地里晃，照得梅枝上的积雪发亮，像挂满了碎玻璃。他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见苏晚抱着棉袄跟来，鬓角的雪梅在火光里颤，像只停在发间的红蝴蝶。“我陪你去。”她把棉袄往他肩上披，“夜里的风刮得骨头疼，你那件褂子太薄。”
两人踩着雪往学堂走，火把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段说不完的话。苏晚忽然踢到个硬物，弯腰捡起来是块墨锭，边角磕掉了点，露出里面的乌黑，是白天孩子们落下的。“大虎的墨锭。”她把墨锭往陆时衍手里放，“他说要写幅最大的‘梅’字贴在祠堂的正梁上。”
学堂的门没锁，虚掩着的门缝里漏出点炭火的余温。陆时衍推开门，看见黑板上还留着白天写的字，“梅”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根被雪压弯的枝桠。讲台下的竹筐里堆着孩子们的竹笔，笔尖都朝上，像片刚冒芽的竹林。“这筐笔得好好收着。”他往筐里撒了把松针，“防虫蛀，明年开春还能用。”
苏晚在课桌的抽屉里找到半包红纸，是裁剩下的边角料，被孩子们剪成了梅瓣的形状，散落在抽屉里，像场未落的花雪。“可以做灯笼的装饰。”她把红纸片往怀里揣，指尖触到个硬物，摸出来是枚银锁，锁面上的“梅开五福”刻得浅浅的，是陆时衍白天落在这儿的，“你总爱丢三落四。”
他接过银锁往怀里塞，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像有团小火苗顺着指尖往上蹿。“等槐槐戴上银锁，我再给你打个镯子。”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却字字清晰，“镯子里嵌点梅枝，戴着像把福气圈在手腕上。”
往回走时，雪又大了些，火把的光被雪雾裹着，像团朦胧的球。苏晚忽然指着远处喊：“灯笼！”祠堂门口的红灯笼在风雪里晃，光透过红绸漫开来，把周围的雪都染成了粉色。“三叔公准是等急了。”她加快脚步，棉袄的下摆扫过梅枝，带起片落雪，落在陆时衍的手背上，凉得像句悄悄话。
祠堂里果然热闹起来，货郎不知何时来了，正往孩子们手里分糖画，这次做的是小老虎，糖衣在烛火下泛着亮，像只只琥珀做的兽。“山外的镇子早就开始守岁了。”他跺着脚上的雪，从担子底下拖出个木箱，“我带了些烟花，等子时放，比守义公当年点的爆竹好看十倍。”
槐槐举着老虎糖画跑来跑去，布偶的红绸袄蹭到货郎的木箱，沾了点金粉，是年画里的颜料，在烛火下闪闪烁烁。“太外婆见过烟花吗？”她举着布偶问三叔公，布偶胸前的铜纽扣被金粉蹭得发亮，“货郎说，烟花炸开像朵大梅花。”
“见过，怎么没见过。”三叔公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苗蹿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在动，“有年玉秀婆生辰，守义公托人从县城捎了烟花，就在这祠堂门口放，炸开的火星子落在梅枝上，像结了满树的金果子。玉秀婆抱着守义公的胳膊哭，说这辈子值了。”
陆时衍往灶膛里添了根粗松柴，火光照亮了灶台上的菜谱，“腊梅炖羊肉”那页被风掀起，油星在烛光下泛着虹彩。“剩下的羊肉明早做汤面。”他往苏晚手里塞了个热红薯，是埋在炭火里焐熟的，皮焦得发脆，“太外婆说，大年初一的面要宽，像条路，能走得远。”
红薯的甜香混着梅香漫开来，苏晚咬了口，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松口。她忽然看见陆时衍耳后的疤，是去年放爆竹时被火星烫的，当时她用梅汁调了药膏给他敷，他却笑着说“这点伤，能记住一辈子”。此刻那疤在烛火下泛着浅粉色，像朵没开的花苞。
孩子们的心愿挂满了祠堂的梁，有的写在红纸上，有的画在梅瓣形的纸片上。大虎写的“要陆先生教我劈柴”，字迹歪得像要摔跤；二丫画的“苏先生的银簪”，簪头的梅花画得像朵小太阳；槐槐贴了片真的梅瓣，旁边用炭笔写着“太外婆回家”，笔画糊成一团，却看得人心头发软。
亥时的梆子声刚落，三叔公就开始掷骰子。陶制的骰子落在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六点！”他笑得胡子都在颤，“梅开六瓣，是最好的兆头！”孩子们凑过来抢着掷，骰子在碗里转得飞快，转出满室的欢笑声，惊得供桌前的烛火直晃。
陆时衍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件新做的棉袄，青布面，里面塞着厚厚的梅蕊棉絮，针脚比苏晚做的整齐多了。“给三叔公的。”他往老人怀里塞，棉袄上还带着炭火的温度，“我学着缝的，针脚粗，您别嫌弃。”
三叔公摸着棉袄直抹眼泪，棉絮里的梅香钻进鼻腔，像回到了年轻时。“比玉秀婆缝的还暖。”他把棉袄往身上披，袖口的棉花鼓出来，像朵蓬松的白梅，“守义公当年穿的棉袄，也是青布面，玉秀婆在里面缝了朵梅，说穿着能想起她。”
子时快到时，货郎开始摆烟花。竹架支在祠堂门口的空地上，雪地里插着十几支烟花，纸筒上印着梅枝喜鹊，被雪映得发亮。“等钟声敲过十二下就放。”货郎往孩子们手里塞线香，香头的火星在雪夜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眼睛在眨。
苏晚往供桌前摆了三碗汤圆，每碗里都卧着九个，白胖的汤圆上点着梅酱，像团簇着的花苞。“太外公太外婆也尝尝。”她把筷子摆在碗边，筷子是槐槐用梅枝削的，粗细不均，却带着股清劲的香，“今年的汤圆甜里带点酸，像你们当年的日子。”
钟楼的钟声忽然响了，“咚——咚——”，十二下，混着远处的爆竹声，在雪夜里格外清亮。货郎喊了声“放”，孩子们举着线香去点引信，火星子“嘶嘶”地烧，突然“嗖”地窜上天，炸开满空的光，红的像梅，绿的像叶，金的像雪，把梅岭照得如同白昼。
槐槐抱着布偶仰着头看，烟花的光落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像幅流动的画。布偶的红绸袄被火星子溅了个小窟窿，露出里面的梅蕊棉絮，她却不管，只顾着拍手笑：“太外婆快看！是大梅花！”
陆时衍忽然握住苏晚的手，她的指尖冻得发凉，他就往自己怀里揣。烟花在头顶炸开又落下，像场温暖的雨。“你看那朵。”他指着空中最大的烟花，炸开的形状像棵梅树，“像不像咱们祠堂门口的老梅？”
苏晚点头，眼里的光比烟花还亮。她忽然想起陆时衍说的银镯，想起货郎送的红绸盖头，想起三叔公说的开春喜事，心里像揣了团炭火，暖得快要溢出来。“等开春，”她的声音被烟花声盖了半分，却清晰地钻进他耳朵，“咱们就把祠堂的窗纸换了，糊上新的梅枝图案。”
烟花放完时，天已微亮。雪停了，月亮还挂在西边的天上，像枚被冻住的银盘。孩子们困得直打晃，货郎把他们一个个背在背上，往各自的家里送，粗布褂子上沾着孩子们的口水，像朵朵浅淡的花。
三叔公往孩子们的枕头底下塞压岁钱，红纸包上的梅花纹被他摸得发亮。“守义公当年给玉秀婆的压岁钱，是用梅枝穿的。”他把最后一个红包放在槐槐的枕边，小姑娘抱着布偶睡得正香，红绸袄上的窟窿透着点棉絮，像朵漏了芯的花，“今年用红纸包，更喜庆。”
陆时衍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根柴，火苗渐渐弱下去，映得灶台上的菜谱愈发清晰。苏晚把菜谱收进樟木箱，压在守义公的旧斧头底下，墨香混着樟木的香漫开来，像段被封存的时光。“明年冬天，咱们再把它拿出来。”她摸着箱盖的铜锁，锁上的锈迹里还沾着点梅粉，“像太外婆当年那样，一页页地学。”
天边泛起鱼肚白，梅岭的雪在晨光里泛着淡金色。陆时衍拉着苏晚往祠堂外走，雪地上的脚印被新的落雪填了半，像首没写完的诗。老梅树最弯的枝桠上，昨夜那朵倔强的花苞果然开了，粉白的花瓣顶着层薄雪，像个刚睡醒的姑娘。
“开了。”苏晚伸手去碰花瓣，指尖的温度让雪化了点，露出里面的粉红，“比去年开得早。”
陆时衍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梅汁，是前几天收集的。他往花瓣上滴了点，梅汁顺着花瓣往下流，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胭脂。“这样能开得久些。”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发间的雪梅不知何时掉了，只剩下点残香，“等花谢了，咱们收些梅子，泡在酒里，明年守岁时喝。”
槐槐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抱着布偶站在梅树下，红绸袄在晨光里亮得像团火。“娘，时衍叔，布偶说她也想戴梅花。”她举着布偶往梅枝下凑，布偶的青布褂子沾了点雪，被晨光晒得发暖，“太外婆说，戴了梅花的娃娃，能长命百岁。”
陆时衍摘下朵刚开的梅花，别在布偶的红绸袄上，花瓣上的雪正在化，把红绸洇出个浅痕，像滴落在火上的泪。“这样太外婆就认得她了。”他抱起槐槐往回走，苏晚跟在旁边，手里攥着片掉落的梅瓣，香得像段永远不会褪色的时光。
祠堂的灯笼还在晃，红绸被晨光染成了金粉色。三叔公坐在门槛上，新棉袄的袖口沾了点雪，正眯着眼看梅树。“守义公说，梅花开得早，春天就来得快。”他往苏晚手里塞了颗梅子糖，糖纸印着褪色的梅花，“你们的春天，也该来了。”
苏晚含着糖，甜香混着梅香漫过舌尖，忽然看见陆时衍手背上的银锁，锁面上的“梅开五福”在晨光里闪着光。她知道，这光里藏着太外婆的红绸袄，太外公的旧斧头，藏着槐槐的糖画，孩子们的春联，藏着她和他未说出口的约，藏着梅岭往后无数个有雪、有梅、有彼此的春天。
远处的鸡鸣声传来，清越的调子穿过雪雾，漫过梅枝，漫过祠堂的红绸灯笼，漫过三人交叠的脚印，像首被时光反复吟唱的歌。苏晚往陆时衍身边靠了靠，看见他鬓角的白霜正在融化，露出下面的黑发，像雪地里钻出的春芽。她忽然觉得，梅岭的冬天再长，也长不过守岁时的暖，长不过梅树下的约，长不过往后岁岁年年，彼此眼里的光。
晨光爬上祠堂的供桌，照亮了牌位上的名字，也照亮了供盘里剩下的汤圆，白胖的糕体上，梅酱的红点像颗颗醒着的星。苏晚知道，这些星子会一直亮着，亮过雪落的夜，亮过花开的晨，亮过梅岭所有被时光浸暖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