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雨总来得悄无声息,先是檐角垂下几缕银丝,接着就漫成一片雾,把老梅树裹得发潮。苏晚正坐在祠堂的门槛上,给太外婆的蓝印花布描新的梅枝,笔尖的墨被风吹得发颤,落在布面上,洇成朵歪歪扭扭的云。
“小心潮了。”陆时衍抱着个樟木箱从里屋出来,箱盖的铜锁擦得发亮,映着他额角的汗。“阿公说樟木能防蛀,把太外婆的东西都收进去。”他掀开箱盖,里面铺着层新晒的梅蕊,干香混着樟木的清,像把陈年的时光攥在了手里。
槐槐踩着木凳往箱里放布偶,布偶的新纽扣在暗处闪,像颗不肯睡的星。“太外公的布偶要跟太外婆的鞋作伴。”小姑娘把布偶往布鞋边摆,布偶的红绸衣裳蹭过鞋头的梅绣,金线勾着银边,倒像两朵相依的花。
雨越下越密,打在祠堂的青瓦上,噼啪声裹着远处的雷声,漫过晒谷场。新谷堆上盖着的油布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白胖胖的鸟。陆时衍拿起木杆去压油布,苏晚举着油纸伞跟在后面,伞面绣的梅被雨水打湿,红得发沉,倒比枝头未落的残梅更艳。
“太外婆当年总说,梅雨是梅岭的泪,哭够了,日子就亮堂了。”苏晚踩着水洼走,布鞋底沾着泥,像裹了层糖霜。陆时衍回头拉她,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带着点樟木的香,“阿公说守义公走那年,梅雨季下了四十天,玉秀婆就在这谷场守着他的军装,雨把布泡得发涨,她就用火烤,烤干了又被雨打湿,倒像场晒不干的牵挂。”
油布下的新谷发着潮润的甜,陆时衍抓起把谷粒,指缝漏下的水珠混着谷粉,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泥窝。“今年的谷能酿三坛酒。”他往苏晚手里倒了点谷,“留着给孩子做满月酒。”谷粒在她掌心滚,像颗颗圆溜的期盼,她忽然红了脸,把谷往他手心里倒,“谁说要……”话没说完就被雷声打断,倒像被雨吞了去。
回到祠堂时,供桌的香灰被风吹得乱飘,陆时衍重新燃了三炷香,烟圈缠着牌位前的铜钱串,绿锈在烟气里泛着光。“太外公太外婆,今年的谷好,酒定是甜的。”他对着牌位轻声说,苏晚忽然发现,铜钱串的麻绳上,新结了个小小的梅花结,是陆时衍昨夜悄悄编的,线头还露着点白。
雨歇时,山坳里的春笋冒得更高了,裹着层黏液,像裹了层蜜。苏晚挎着竹篮去挖笋,陆时衍拿着小锄跟在后面,锄柄上缠着红绸,是从樟木箱里找的边角料。“太外婆的菜谱上说,雨后的笋最嫩,要顺着根挖,不能伤了竹鞭。”他蹲下身时,藏青褂子的下摆沾了泥,倒像幅泼墨画。
竹篮里的笋堆得冒尖时,苏晚发现棵被虫蛀的笋,虫洞圆圆的,像被谁咬了口。“这棵留着。”陆时衍把笋放进篮底,“阿婆说虫蛀的笋熬汤最鲜,苦过的甜才够味。”他的指尖捏着笋尖的绒毛,忽然想起太外婆鞋头的补丁,也是这样,把破的地方,补成了最特别的风景。
灶房里飘着笋香时,阿母正用太外婆的粗瓷碗盛汤,碗沿的豁口被磨得光滑,盛着乳白的汤,里面浮着片梅干。“玉秀婆当年总用这碗给守义公盛汤,说‘粗瓷经摔,像咱们的日子,磕磕绊绊也能过’。”阿母往苏晚碗里放了勺梅酱,甜酸混着笋鲜,像把岁月的味道都调在了一起。
槐槐捧着碗汤跑到祠堂,给供桌前的布偶喂汤,汤汁顺着布偶的衣角往下滴,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痕,像朵散开的梅。“太外公要喝汤,长高高。”她用手指沾着汤,往铜钱串上抹,绿锈沾了油光,倒像镶了层蜜。
夜里起了风,吹得樟木箱的锁舌咔嗒响。苏晚起身去看,箱盖缝里漏出点梅蕊香,混着雨气,像太外婆在叹气。她轻轻掀开箱盖,看见太外婆的蓝印花布上,落了片新抽的梅叶,是从窗缝飘进来的,叶尖还沾着雨珠,亮得像颗碎钻。
“你看。”她叫醒陆时衍,指尖捏着那片叶,“老梅树在跟咱们打招呼呢。”陆时衍把梅叶夹进太外婆的菜谱里,纸页上立刻印出道浅绿的痕,像给旧时光添了笔新画。“等天晴了,咱们给老梅树松松土。”他往箱里添了把新晒的梅蕊,“让它多结些梅子,酿明年的酒。”
雨又下了起来,这次带着点凉,像秋末的霜。苏晚靠在陆时衍肩头,听着樟木箱里的声响,像有谁在轻轻翻书。她忽然想起太外婆盖头里的喜帖,那两个模糊的名字,此刻仿佛正透过雨幕,在老梅树的枝桠上低语。
“阿婆说,太外公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苏晚的声音裹着水汽,有点发潮,“太外婆把他的军装叠了又叠,叠得方方正正,像在等他随时回来。”陆时衍握住她的手,往她掌心呵气,暖得她指尖发颤,“咱们不用等,咱们就在这儿,守着梅岭,守着彼此,像这樟木箱里的旧物,越存越香。”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新刻的木牌,上面雕着朵梅,旁边刻着“时衍”与“晚晚”,字迹还带着新木屑的白。“跟太外公的玄铁牌作伴。”他把木牌挂在铜钱串旁,木头的暖混着铜的凉,像把新旧的时光系在了一起。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老梅树上,新抽的枝桠在湿漉漉的夜里泛着光,像串绿色的星。苏晚知道,这场雨过后,梅岭的笋会蹿得更高,谷堆会晒得更干,老梅树的根会往土里扎得更深,而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故事,会像这梅雨,悄无声息地,滋长出新的年轮。
陆时衍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苗舔着炭块,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樟木箱上,忽明忽暗,像在演一出未完的戏。苏晚往箱里望,太外婆的布鞋旁,多了双她纳的新鞋底,针脚密得像梅岭的雨,鞋头也绣着朵梅,与旧鞋的半朵凑成了整朵,在梅蕊香里,静静等着被做成新鞋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