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碾过冰封的铁轨时，苏晚正往槐槐嘴里塞山楂糕。小家伙的后颈贴着块温热的姜片，是王婆婆临别的时候塞给她的，说“能压一压邪祟气”。车窗外的雪原漫无边际，雪光反射在玻璃上，晃得人眼睛发疼，倒让她想起陆时衍画里的漠河——那幅藏着“愿以余生炉火，暖你岁岁冬寒”的雪景图，此刻正被槐槐当成画布，用口水洇出一个个小小的圆。
“这丫头，跟你一样爱糟蹋东西。”苏晚捏了捏女儿的脸蛋，指尖触到她后颈的梅花印记，那里总比别处烫些，像揣着颗小小的火种。怀里的牛皮纸信封硌得肋骨生疼，里面除了母亲的信，还有陆时衍留下的桃木牌，红绳在颠簸中缠上槐槐的银镯子，晃出细碎的响，倒比火车的汽笛更让人安心。
邻座的老太太正用铜烟袋锅敲着窗沿，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明灭，像极了陈阿婆院里那盏老油灯。“去漠河？”她突然开口，烟袋杆指向窗外，“这时候去冻土带，是要寻寒梅吧？”苏晚的手猛地收紧，老太太却笑起来，皱纹里积着的雪沫簌簌往下掉，“老婆子我守了一辈子梅林，见多了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揣着心事往冰原里钻。”
槐槐突然伸手去抓烟袋锅。小家伙的手指刚碰到铜锅，就被烫得缩回手，却不哭闹，反而指着老太太的衣襟咿呀学语。那里别着朵干枯的寒梅，花瓣紫得发黑，正是母亲信里说的“能镇压邪祟”的品种。老太太眼睛一亮，从烟荷包里摸出颗裹着草纸的东西，塞进苏晚手里：“这是去年的梅核，埋在冻土下三尺，开春能发新芽。”
掌心的梅核硬得像块小石子。苏晚想起母亲信里画的地图，寒梅林的中心位置标着个小小的三角，旁边注着“生门在梅核破土处”。她刚要追问，火车突然剧烈颠簸起来，窗外的雪原掀起白茫茫的雪雾，隐约有黑影在雾里移动，像无数只伏在冰面的兽。
“是白毛风。”老太太把烟袋锅塞进怀里，“这风专在腊月里来，能把人的骨头缝都吹透。你们要是去北坡的梅林，得找个叫老栓的向导，他是最后一个守陵人的徒弟，认得埋玄铁的地方。”她往苏晚兜里塞了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炭笔描着个简易的记号，像朵展开的梅花，“拿着这个，他会带你们去的。”
火车到站时，白毛风正刮得紧。苏晚裹紧棉袄抱着槐槐下车，寒气瞬间钻进领口，冻得她牙齿打颤。站台上积着的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踩着无数根折断的梅枝。槐槐突然在怀里挣动起来，小手指着出站口的方向，那里站着个穿羊皮袄的老汉，手里举着块木牌，牌上刻着的梅花记号，正和老太太给的纸条一模一样。
“是苏丫头吧？”老汉的声音裹在风里，听着像从冰窖里钻出来的，“老嫂子托我来接你们。”他接过苏晚的背包往肩上一甩，羊皮袄下摆扫过雪堆，露出里面别着的柴刀——刀鞘上缠着圈红绳，和陆时衍那把生锈的柴刀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往梅林走的路比后山更难行。老栓赶着辆马拉雪橇，车板上铺着厚厚的狼皮，槐槐趴在皮草上，小手指着远处的冰原，那里的雪地上立着无数根黑黢黢的桩子，走近了才发现是寒梅的枯枝，枝桠上挂着冰棱，像一串串冻住的泪。
“这些都是十年前冻死的。”老栓咂着旱烟，“那年玄铁发烫，整座林子的花都变成了血红色，落下来能把雪染透。守陵人说这是‘梅灵泣血’，预示着要换血脉了。”他突然转头看槐槐，眼睛在风雪里亮得吓人，“这丫头后颈的花，是不是开始发烫了？”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槐槐的小手正抓着根垂下来的梅枝，枝桠上的冰棱在她掌心化开，竟在雪地上滴出几个红色的小点，像极了血珠。“老嫂子说，你们家的丫头，生辰正卡在玄铁醒转的时辰。”老栓抖了抖烟杆上的雪，“当年她太外婆就是这样，梅花开到第三重，就跟着梅林的影子走了。”
雪橇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停下。老栓指着前面的冰洞：“从这儿下去，就是守陵人的地窖。当年你外婆住过的地方，还留着她绣的梅图呢。”冰洞的入口被厚厚的雪封住，只露出个小小的通气口，往里望去黑黢黢的，隐约能闻到股清苦的梅香，比后山冰墙的味道更浓，带着股草木的沉香。
槐槐突然从狼皮里钻出来，小脚踏在雪地上，竟一点都不发抖。她摇摇晃晃往冰洞走，后颈的梅花印记在风雪里泛着红光，像朵正在绽放的花苞。苏晚要去扶，却被老栓拉住：“让她自己走。守陵人的血脉认路，她知道该往哪儿去。”
冰洞里藏着条石阶。往下走了约莫百十级，突然闻到股烟火气，转过拐角，赫然出现间石屋，墙上挂着盏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无数只跳动的火焰。石屋中央摆着张木桌，桌上的青瓷碗里插着枝新鲜的寒梅，花瓣上还沾着雪，看着倒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
“这是你外婆插的。”老栓指着墙上的绣品，“十年了，这花愣是没谢，就跟等着谁似的。”苏晚凑近去看，绣品上的寒梅林里藏着个小小的人影，穿着蓝布棉袄，正往梅树下埋什么东西，旁边用金线绣着行小字：“木中火生，玄铁自宁”。
槐槐突然爬上木桌，小手抓住那枝寒梅。花瓣在她掌心簌簌作响，竟像在说话。苏晚突然听懂了那些细碎的声响——那是母亲的声音，在她幼时哄她睡觉时哼过的调子，此刻混着梅香漫开来，石屋的石壁突然震动起来，从缝隙里落下无数片干枯的梅瓣，在地上堆成个小小的丘。
“这是守陵人的骨殖。”老栓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他们死了都要埋在梅林下，让骨头化成养料，好让新的梅树长出来。你看这石壁上的字，是他们世世代代记下来的法子。”苏晚凑近去看，石壁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其中一个赫然是梅瓣背面的引魂符，旁边注着行小字：“以木中火燃梅根，可唤玄铁灵”。
“木中火是什么？”苏晚的声音发颤。老栓从墙角拖出个木箱，打开时里面冒出阵阵寒气，躺着半块烧焦的木头，正是陆时衍那只燃烧的木陀螺！“老陆家的小子，昨晚托白毛风送来的。”老汉的眼睛红了，“他说自己被梅根缠在冰墙里，只有这木中火能救，还说……让你千万别回头。”
槐槐突然哭起来。小家伙抱着那枝寒梅不肯撒手，花瓣在她怀里渐渐变红，像吸了血似的。苏晚这才发现，石屋的地面正在渗出血珠，顺着缝隙往地底钻，而那些干枯的梅瓣堆里，正慢慢长出细小的根须，根须上缠着红绳，和陆时衍桃木牌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玄铁在召唤血脉了。”老栓把木陀螺放进火堆，松木燃得更旺，爆出的火星落在根须上，竟让那些红色的丝状物纷纷后退，“等会儿梅花开到第三重，你就把这半块木陀螺扔进地窖深处，那里连通着玄铁的脉，能让木中火顺着根须烧过去，把缠在老陆身上的梅根烧断。”
石壁突然裂开条缝。缝里渗出的寒气带着股腥甜，像极了后山冰墙融化的水。苏晚往缝里望去，只见无数根红色的梅根在黑暗里蠕动，根须的尽头缠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熟悉的蓝布棉袄，正是陆时衍！他的肩膀上，那朵火焰形状的胎记正在发光，映得周围的梅根滋滋作响，像被烫着似的。
“时衍！”苏晚忍不住喊出声。人影突然动了动，艰难地抬起头，脸上布满了红色的根须，却在看见她的瞬间，露出个模糊的笑。槐槐突然举起手里的寒梅，花瓣纷纷扬扬落进裂缝里，在黑暗中燃起幽蓝的火苗，像无数只引路的萤火虫。
“快！梅花要谢了！”老栓把燃烧的木陀螺塞进苏晚手里。火光烫得她指尖发麻，却奇异地不觉得疼。槐槐的后颈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整间石屋的寒梅都开始颤抖，花瓣层层展开，露出里面金色的花蕊，而地底传来阵阵轰鸣，像玄铁正在苏醒。
苏晚抱着槐槐钻进裂缝。里面的梅根比想象中更密，像张巨大的网，却在接触到木陀螺的火光时纷纷蜷缩。她顺着根须往深处跑，陆时衍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的手腕被根须缠得血肉模糊，却死死护着胸前的一样东西——是那只青铜匣子！上次在祠堂见过的、装着红线的匣子，此刻正泛着青色的光，把周围的梅根逼退三尺。
“别碰匣子！”陆时衍的声音嘶哑，“里面是守陵人的魂，会认槐槐的血！”苏晚这才发现，匣子的锁扣上刻着个小小的“苏”字，和母亲银锁上的字迹一模一样。槐槐突然从她怀里挣出来，小手抓住锁扣，后颈的梅花印记与匣子的青光相融，那些缠绕的梅根突然剧烈抽搐，像被抽走了魂魄。
木陀螺的火光越来越旺。苏晚把它塞进陆时衍手里，看着火苗顺着他身上的根须蔓延，那些红色的丝状物在火焰中化作灰烬，散发出浓郁的梅香。陆时衍的肩膀突然爆出金光，那朵火焰胎记竟从皮肤里浮出来，化作只燃烧的蝴蝶，绕着槐槐飞了三圈，最后钻进她后颈的梅花印记里，那印记瞬间褪去血色，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原来木中火，是陆家的血脉。”陆时衍瘫坐在地上，看着青铜匣自动打开，里面的红线化作无数只萤火虫，顺着裂缝往石屋飞去，“我爸说过，陆家祖上是给苏家守陵的奴隶，后来跟守陵人的女儿结了亲，血脉里就混进了梅灵的火。”
槐槐突然指着匣子咯咯笑。里面的红线散尽后，露出块巴掌大的玄铁，上面刻着的“安”字已经变得金黄，旁边还刻着两个小字：“晚”“衍”。苏晚把玄铁捧在手里，只觉得暖意顺着掌心蔓延，石缝外传来老栓的喊声：“快出来！梅林在重生！”
钻出裂缝时，苏晚愣住了。石屋的地面上，那些干枯的梅瓣正在发芽，嫩绿的枝桠穿透冰层往上生长，转眼间就开出了雪白的梅花，香气漫过冰洞，顺着石阶往冰原蔓延。老栓站在梅花树下，羊皮袄上落满了花瓣，像个披雪的老人：“守陵人说的没错，要木中火与苏家血相生，才能让玄铁归位，梅林重生。”
槐槐趴在陆时衍怀里，小手把玩着那块玄铁。阳光从冰洞的通气口照进来，落在她后颈的印记上，那淡淡的粉色竟在光里开出细小的花瓣，像朵永远不会凋谢的梅花。苏晚突然想起母亲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当寒梅开出白花时，便是血脉和解的时辰。”
回程的雪橇上，槐槐睡得正香。陆时衍把玄铁揣进怀里，红绳缠在槐槐的银镯子上，与桃木牌缠在一起，晃出细碎的响。苏晚靠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的烟火气——那是木陀螺的焦香混着寒梅的清苦，成了比炉火更安心的味道。
“老栓说，这玄铁要埋回漠河的冻土带。”陆时衍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等开春雪化了，我们再来一趟，把它送回梅树下。”苏晚抬头时，正看见远处的冰原上，无数株寒梅正在绽放，雪白的花瓣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片落满星辰的雪原。
槐槐突然在梦里咂了咂嘴。小家伙的手紧紧抓着陆时衍的手指，银镯子上的红绳缠了三圈，像个解不开的结。苏晚低头吻了吻女儿的额头，又望向陆时衍，男人的眼睛在风雪里亮得像星，里面映着她的影子，也映着漫天飞舞的梅花。
火车再次碾过冰封的铁轨时，苏晚翻开了母亲那封信的最后一页。原来后面还有半张纸，是父亲补写的，字迹笨拙却有力：“你娘走前说，她不怕血脉的宿命，只怕不能陪你长大。如今看来，这宿命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寒梅也能开出暖花。”
窗外的白毛风已经停了。雪原上的寒梅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条白色的河，正顺着铁轨的方向缓缓流淌。槐槐在陆时衍怀里醒过来，小手抓住片飘进窗的梅花瓣，往苏晚嘴里塞，甜丝丝的，带着雪的清冽和阳光的暖意。
苏晚突然想起那个冬雪敲窗的清晨。陆时衍举着相机，镜头里槐槐的笑脸映着雪光，像朵刚绽开的红梅。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血脉宿命，只觉得炉边的暖意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寒。而此刻，她抱着女儿，靠在爱人肩头，看着窗外无尽的梅林，突然明白——所谓的宿命，从来不是让人独自承受的苦难，而是让爱与守护，在血脉里代代相传的印记。
石屋墙上的绣品还在。寒梅林里的人影似乎转过身来，露出了与苏晚相似的眉眼。而那行“木中火生，玄铁自宁”的金线，在油灯下闪着光，像串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种，照亮着冻土深处的秘密，也照亮着他们往后的岁岁年年。
当火车驶离漠河地界时，苏晚往窗外扔了颗梅核。那是邻座老太太给的，据说埋在土里能发新芽。她知道，等明年开春，这里会长出新的梅树，而她和陆时衍，会带着槐槐再来，看看这片见证了血脉与爱的寒梅林，看看那些在风雪里顽强绽放的白花，如何把冻土的苍凉，变成生生不息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