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山兵营,中军大帐内,暑气仿佛也被隔绝在外,但气氛却比天气更热。
世信与小石相对而坐,中间摊开着一张粗略绘制的周边山川河流舆图。
“造大船,建水师,此非一日之功,更非易事。”世信指尖点在蜿蜒的河流线上,目光灼灼,“首要之务,是人才。没有懂行的工匠,一切都是空谈。”
小石点头,补充道:“不错,而且不能只靠我们现有的匠户。
造船涉及龙骨、桅杆、船板、风帆、乃至水密隔舱,非普通木工所能胜任。
需得招募专门的船匠,还有大量的伐木工、锯工、捻缝工。”
“那就招!”世信斩钉截铁,“不仅要招,还要给出让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在这乱世,还有什么比安稳和吃饱饭更吸引人?”
他当即口述,由文书记录,拟定了一份招工令。其核心只有两点:
精通船只制造之大匠、各类木工、熟练伐木工、以及任何与木材加工、桐油熬制、帆索制作相关之手艺人。
每日管两顿饭,干饭管饱! 此外,根据技艺高低,每月另有饷银或粮食补贴,技艺卓绝者待遇从优。
携带家眷者,可协助安排简易住所。
“两顿饭,管饱!”小石重复了一遍,眼中精光一闪,“世信兄,这手笔不小。如今这光景,多少人家一天连一顿稀的都喝不上。
此令一出,怕是应者云集。”
“要的就是应者云集!”世信沉声道,“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把架子搭起来。
将招工令抄录多份,不仅在我们控制的屯庄、匠铺张贴,让影儿的人也想办法在周边城镇、码头散播出去!记住,要快!”
招工令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迅速在兵营控制区及周边地域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在一处新设立的屯庄公告栏前,挤满了刚刚安定下来、面色依旧带着菜色的流民。
一个识字的半老书生,被众人围在中间,磕磕绊绊地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今需招募船匠、木工、伐木…每日…每日管两顿饭?!干饭管饱?!” 念到此处,老书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啥?两顿饭?还管饱?真的假的?”
“老天爷!不会是骗人的吧?这年头哪有这等好事!”
“当兵的说话能算数不?别是骗咱们去做苦役,到时候随便打发了…”
“船匠?俺爹以前在江边船坊干过,可惜死在水灾里了…”
“俺有力气!俺会伐木!只要能吃饱,让俺干啥都行!”
议论声、质疑声、惊叹声交织在一起。
饥饿的肠胃和对生存的渴望,与对未知的恐惧激烈交锋。
但“两顿饭,管饱”这五个字,像有着魔力,牢牢吸引着每一双绝望的眼睛。
在另一个靠近河边的简陋匠铺区,几个原本靠修补小船、打造些简单家具糊口的老木匠,也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陈老哥,你看这告示…”一个姓李的木匠,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眼神闪烁。
被称作陈老哥的老者,是这里手艺最好的,他皱着眉,盯着那告示,仿佛要看出花来:“招船匠…这是要造大船啊。可这兵营…来历不明,规矩又严,去了怕是身不由己啊。”
“可…可这待遇…”另一个年轻的学徒忍不住插嘴,“师傅,咱们这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一天连一顿稠的都难保证。
去了那里,好歹…好歹能活命啊!”
陈老匠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兵营的方向,浑浊的眼中满是挣扎:“活命…是啊,活命要紧。可这手艺…唉,再看看,再看看…”
尽管有疑虑,但在生存的压力下,第一批敢于吃螃蟹的人,还是出现了。
几天后,在老鸦山兵营外围新划定的一片临河区域——这里被初步选为未来的船坞基地——摆开了几张长桌。
世信和小石亲自坐镇,几名略通工匠之事的吏员和老兵在一旁协助登记、考核。
第一个来的是个黑瘦的汉子,名叫赵大锤,背着把磨得发亮的斧头。
“军…军爷,俺是伐木的,有力气!俺能吃…能干活!”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眼睛却死死盯着旁边伙头军刚刚抬过来、冒着热气的大木桶——里面是金灿灿的粟米饭。
世信温和地问道:“以前在哪伐木?能用什么工具?”
“就…就在南边老林子里,斧头、大锯都使得!”赵大锤连忙比划。
小石对旁边一个老兵使了个眼色。
那老兵指了指不远处一根需要两人合抱的原木:“去,用斧头劈个楔口看看,要快,要准。”
赵大锤深吸一口气,走到原木前,吐气开声,手中斧头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夺”的一声,精准地劈入木质,几下便劈出了一个规整的楔口,动作干净利落。
“好!登记上,伐木工。带他去吃饭,吃完立刻上工,先跟着去划定林区!”小石满意地点头。
赵大锤几乎是扑到饭桶前,领了满满一大碗干饭,就着一点咸菜,蹲在路边就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就混着饭粒掉了下来。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吃这么饱是什么时候了。
接着来的是一对兄弟,王木和王林,自称是木匠。
“会做什么?”吏员问。
“桌子、椅子、门窗都会打!”哥哥王木赶紧说。
“造过船吗?或者相关的物件?”世信追问。
兄弟俩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弟弟王林怯生生地补充:“但…但我们学得快!军爷给个样子,我们肯定能做出来!”
世信看了看他们布满伤痕却稳定的手,对吏员道:“收下,编入木工组,先从处理船板料开始。”
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伐木工和普通木工前来应征。
待遇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一碗实实在在的干饭下肚,所有的疑虑和恐惧似乎都暂时被压了下去。
然而,懂船只制造的大匠,却一个未见。世信和小石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就在招工进行到第三天下午,眼看日头偏西,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登记处前。
来人约莫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衣衫褴褛,但洗得发白,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旧工具箱,腰杆却挺得笔直。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
老者走到桌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世信和小石,声音沙哑却清晰:“老朽冯默,潭州人士,祖辈三代,皆在官营造船坊为匠。
听闻将军此处招船匠,特来应征。”
潭州官营船坊! 世信和小石心中同时一震!那可是以前朝廷重要的战船建造基地之一!
“冯师傅请坐!”世信立刻起身,亲自搬过一张凳子,态度极为恭敬,“不知冯师傅擅长何类船只?可能主持建造?”
冯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打开随身的工具箱,里面是各种特制的刨、凿、尺、规,虽然旧,却保养得极好,油光锃亮。
他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刨,摩挲着光滑的木柄,缓缓道:“老朽年轻时,参与过四百料战座船、以及各种漕船、巡船的建造。从选料、放样、龙骨铺设、船板拼接、到桅帆索具,都略知一二。”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世信,眼神锐利:“却不知,将军欲造何等大船?目的何在?若只是寻常渡船、货船,老朽或许还能应付。若志在……楼船斗舰,恕老朽直言,非一日之功,亦非寻常物力所能及,更需精通水战之将校配合操练。”
这话问到了关键!也显示了冯默绝非普通匠人,其眼光和见识,远超同侪。
世信与小石对视一眼,知道遇到了真正的人才,也无需隐瞒。
世信沉声道:“不瞒冯师傅,我等志不在小。
初始或只能造些哨船、运输船,但最终目标,确是要组建一支能纵横江河、护卫粮道、乃至……克敌制胜的水师!楼船斗舰,正是未来所期!不知冯师傅,可愿助我?”
冯默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彩,那是一种看到毕生所学仍有施展之地的激动。他看了看身后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儿媳和孙儿,又看了看世信眼中毫不作伪的诚意与雄心,深吸一口气,郑重拱手:
“蒙将军不弃,老朽……愿效犬马之劳!只求将军,能让我这苦命的儿媳和孙儿,有条活路。”
“冯师傅放心!”世信上前一步,扶住老者,“您乃国之瑰宝!您的家眷,便是我们的亲人,定当妥善安置!从今日起,冯师傅便是我这船坞的总监造!一切造船事宜,由您统筹!”
他立刻吩咐:“快!给冯师傅及其家眷安排最好的住处,立刻准备饭食!”
看着冯默祖孙三人被恭敬地请下去,吃上热乎饭菜,世信和小石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了冯默这样的大匠主持,这建造水师的宏伟蓝图,才算真正有了实现的可能。
随着冯默的加入,以及“两顿饭管饱”的口碑持续发酵,前来应征的工匠越来越多。
不仅有木工、伐木工,连熬制桐油、制作麻绳、打制铁质船钉的匠人也闻讯而来。
临河的这片区域,迅速变得热闹起来。
在冯默的指点下,地势被重新规划:靠近河水便于下水的地方被清理出来,作为未来的船台;地势较高处搭建起存放木料的棚厂和工匠居住的工棚;专门的锯木场、铁匠铺、桐油坊也陆续建立。
号子声、伐木声、锯木声、锤打声,取代了以往的寂静。
巨大的原木从附近山林被采伐下来,由赵大锤这样的伐木工和大量招募的民夫拖运到河边。王木、王林这样的木匠,在冯默和其他有经验匠人的指导下,学习如何根据木材纹理处理船板,如何用特制的工具刨出合适的弧度。
冯默更是亲自动手,带着几个挑出来的灵巧学徒,开始在平整过的沙地上进行放样——用石灰等物画出未来第一艘试验性船只(计划是一艘中型漕运改造船)的1:1平面图。每一个弧度,每一个接缝的位置,他都要求得分毫不差。
世信和小石几乎每日都会来此巡视,看着原本荒芜的河滩,在短短时间内初具规模,看着那些原本面黄肌瘦的工匠们,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和干劲,心中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