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是多云。五个年轻人还是按计划进了山。陈见深,王磊,李静,赵成,张薇。
爬到半山腰,天色暗沉下来。积雨云低垂,风带着湿冷的土腥味。雨点开始砸落,密集而冰冷。
“找地方避雨!”王磊喊了一声,指向不远处山壁上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被藤蔓半遮,仅容一人通过。里面空间豁然开朗,像一个张开巨口的野兽喉咙。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浓重的、类似铁锈和霉菌混合的气味。五人挤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听着外面雨声轰鸣。
“这洞好像很深。”赵成打开强光手电,光柱刺入深处的黑暗,仿佛被吞噬了一般,照不到尽头。洞口的光线仅能深入十几米,再往里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进去看看?说不定是条矿道,或者有什么古迹。”王磊提议,脸上跃动着被冒险欲点燃的光。
陈见深没说话,只是紧了紧衣领。洞内的温度明显低于外面,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
李静和张薇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但最终好奇心压过了不安。
“走吧,反正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张薇说。
王磊走在最前面,用荧光喷漆在右侧岩壁上仔细画下箭头记号。赵成断后。陈见深走在中间,沉默地观察着四周。
隧道天然形成,地面不算平整,布满碎石和深浅不一的水洼。洞壁湿滑,凝结着水珠,手电光照上去,反射出无数细碎、冰冷的光点。顶部垂下的钟乳石像某种怪物的獠牙,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上方坠落,砸在头盔或肩膀上,引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通道并非笔直,不断出现弯折和岔路,像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呼吸声和衣物摩擦声,只有无处不在的滴水声,规律得令人心烦。有时,远处会传来一阵模糊的、像是石块滚落的声音,但仔细去听时,又只剩下死寂。
走了约莫半小时,坡度开始明显向下。空气愈发湿冷粘稠,那股铁锈混合霉菌的味道也更重了。
“该回去了吧?”李静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点发虚,带着回声,“雨可能小了。”
众人同意。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第一个关键的岔路口到了。王磊用手电照射右侧岩壁——那里空空如也。预计中的荧光箭头消失了。
“是不是记错了?是这个岔路吗?”赵成凑上前,用手电仔细搜寻岩壁每一个凹凸。
“不可能错!我明明喷在这里了,颜色还很新!”王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们在岔路口附近反复寻找了十几分钟,用手电光扫过每一寸他们认为可能标记的岩壁。除了湿冷的石头和凝结的水汽,什么都没有。那些标记,如同被洞穴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沉默在五人之间蔓延,比洞穴的黑暗更沉重。
“分头找吧。”王磊打破寂静,声音干涩,“我和李静走左边这条,你们三个走右边。就以这个岔口为原点,探索十分钟。无论找没找到记号,十分钟后必须回到这里汇合。”
陈见深嘴唇动了动,想反对。在完全陌生、标记诡异消失的地下环境分队,是极其危险的。但他看到王磊已经拉着脸色发白的李静走向了左边通道,赵成和张薇也看着右边通道跃跃欲试,便把话咽了回去。他不想显得胆怯。
他和赵成、张薇走向右边通道。这条道更窄,有些地方需要侧身才能通过。十分钟在紧张的搜寻中很快过去,依旧没有发现任何标记。三人依约返回岔路口。
左边通道寂静无声。没有光,也没有脚步声。
“王磊!李静!”赵成朝着左边通道大喊。
声音在通道内碰撞、回荡,传向深处,变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彻底消失。没有回应。
又喊了几声,连回声都似乎被黑暗吸收了。
剩下的三人僵立在岔路口。手电光柱不安地晃动着,在彼此脸上投下摇曳的、失真的阴影。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彼此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我们……不能再分开了。”张薇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颤抖。
陈见深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三人选择了一条看似最可能通向出口的路径,继续在迷宫中摸索。时间感变得模糊,可能是几个小时,也可能更久。饥饿和寒冷像两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他们的身体。水壶里的水所剩无几。
就在疲惫和绝望逐渐淹没他们时,前方黑暗中,隐约传来了呼喊声。
“是王磊!”赵成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神里重新燃起光亮,“你听!”
“还有李静!”张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狂喜,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他们在前面!他们没事!”
那呼喊声断断续续,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分辨出是王磊和李静的声音,似乎是在引导他们,带着一种急切的意味。
赵成和张薇几乎是立刻迈开脚步,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快步走去,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陈见深也跟了上去,但脚步略显迟疑。他手中的手电光下意识地扫过前方两人的脚下。
光影晃动。赵成和张薇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地投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
就在那一刹那,陈见深注意到——赵成抬起右脚时,岩壁上属于他的影子,抬腿的动作似乎慢了细微的一瞬。而张薇影子的手臂摆动幅度,也和她本人的动作有极其微小的不协调。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在某个光影交错的瞬间,张薇投在岩壁上的影子,肩部轮廓旁边,似乎……多了一小团模糊的、难以分辨形态的阴影,像多出来的半个头颅,又像一只搭在她肩上的手。
那异样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在晃动的光线下几乎无法捕捉。
陈见深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头顶。
“快走啊!见深!他们就在前面!”赵成回头催促,脸上是混合着焦急和喜悦的扭曲表情,手电光映得他的眼睛发亮。
张薇也回过头,急切地向他招手。
陈见深看着他们,又看了一眼岩壁上那两个随着光线微微扭曲、透着难以言喻诡异的影子。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脚下和背后的岩壁,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小步。
赵成和张薇对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和埋怨。
“磨蹭什么!”赵成喊了一声,不再等他,拉着张薇转身就加快速度,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前方那个传来队友呼喊声的黑暗拐角。
陈见深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手电光亮迅速远去,被拐角处的黑暗吞噬。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前方所有的呼喊声——王磊的,李静的,赵成和张薇的——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切断。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黑暗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手中那束独自颤抖着、对抗无边黑暗的微弱光柱。
他没有再前进,也没有试图呼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四肢因为寒冷和僵硬而发出抗议。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后退,背靠着一处冰冷的岩壁,滑坐在地上。他关闭了手电。
纯粹的黑暗和寒冷包裹了他,渗入骨髓。他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他紧紧蜷缩起来,双臂抱住膝盖,试图保留一点可怜的热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打开手电。光柱似乎都因为能量的消耗而黯淡了些。他没有再试图去寻找那消失的四个人,也没有幻想能找到出路。他开始沿着来路慢慢退回,寻找任何可以容身的凹陷或角落。
最终,他找到一处相对干燥、三面被岩石环绕的浅凹槽。他蜷缩进去,将背包抱在胸前。
他开始了与时间、黑暗和绝望的漫长对峙。他严格控制手电的使用,只在必要时才短暂开启,确认周围环境。他小口地抿着水壶里所剩无几的水,舔舐岩壁上渗出的、带着土腥味的冷凝水。食物早已吃完,胃部从最初的灼烧感逐渐变得麻木。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黑暗、刺骨的寒冷和死一般的寂静。偶尔,他会听到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拖沓的脚步声,又像是模糊的低语,甚至有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李静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近得仿佛就在凹槽外面。但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那声音消失。他不再相信任何来自黑暗的声音。
脱水、饥饿和低温一点点侵蚀他的意识。他开始出现幻觉,看到手电光晕外有影子晃动,听到并不存在的滴水声。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用指甲掐着手臂,用疼痛提醒自己还活着。
模糊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将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
几道强烈的光柱在他脸上晃动。他眯起眼睛,试图抬手遮挡,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这里有一个!还活着!”一个陌生的、带着惊喜的声音喊道。
有人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凹槽里扶出来,给他喂了几口温水。水的味道陌生而甘甜。他贪婪地吞咽着,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他听到救援队员断断续续的对话。
“……搜了五天了……以为没希望了……”
“严重脱水,低体温症……”
“另外四个……一点痕迹都没有……”
陈见深被抬上担架。经过某条岔路时,他虚弱地转动眼球,瞥见右侧岩壁靠近底部的一个角落,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并非救援人员留下的荧光标记的残迹,颜色暗沉,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
他没有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担架平稳地移动,朝着洞口方向那越来越清晰、却依旧显得有些不真实的光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