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判官殿内，时间仿佛凝固。
程诺的眼前，只有那块冰冷的光幕，以及上面泾渭分明的两个选项。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魂体之上。
路径A，是他一直以来信奉的圭臬。冷酷，精准，高效。是他从一个枉死小鬼，一路卷到代理判官的唯一法则。
可那个名字，“陈小雨”，却像一根最柔软的刺，扎进了他坚硬如铁的逻辑核心。
那是他前世唯一的恩人，老陈的女儿。
那个在他父母双亡、走投无路时，偷偷从家里拿来两个热馒头塞给他，怯生生说“你别饿死”的女孩。
如今，她和她的家人，正行驶在通往死亡的高速公路上。
“大人……您在犹豫什么？”
一旁的录功曹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从未见过程诺如此失态。这位代理判官大人，永远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任何决策都快得让人看不懂，但从不迟疑。
程诺没有回答，他的视线死死锁在光幕上。
他能清晰地“看”到，G76高速公路上，一辆黑色的家用轿车内，小雨正抱着一个洋娃娃，她的父母在开心地聊着天。
而在他们后方数公里处，一辆重型卡车正在加速，驾驶座上，是他的仇家之一，马三。一个因为被他送进监狱而怀恨在心，发誓要报复他全家的亡命之徒。
还有十一分钟，马三就会追上他们，制造一场惨烈的“意外”。
效率……
KpI……
程诺的魂体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自己在地府挣扎的日日夜夜，每一次的计算，每一次的隐忍，都是为了复仇。为了扳倒那十个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阎罗。
放弃这次机会，就等于将整个计划推迟，变数将呈几何倍数增加。
可是……
那两个热馒头的温度，仿佛穿透了生死，再一次温暖了他冰冷的魂魄。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数据流，无数利弊分析，最终，都定格在小女孩那双清澈又胆怯的眼睛上。
程诺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然。
他对着虚空，也像对着自己的内心，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效率的尽头是人性的泯灭，那这份KpI……不要也罢。”
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了光幕的第二个选项上。
“执行b方案。”
嗡——！
整个判官殿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滞。海量的魂力如同开闸的洪水，从程诺体内疯狂涌出！
系统的提示音尖锐刺耳，但程诺充耳不闻。
他的意识已经跨越了阴阳之隔，精准地锁定在了G76高速公路的上空。
他像一个悬丝的木偶师，俯瞰着下方疾驰的车流。他的魂力化作无数看不见的触手，探查着路面上的每一寸细节。
不能直接作用于卡车，那样因果痕迹太重，会立刻引来天道反噬。
必须是一场“意外的意外”。
他的目光，锁定在前方一辆货车的后轮上。那上面，有一颗螺栓因为颠簸，已经微微松动。
就是它了！
程诺集中全部精神，魂力化作一根无形的细针，精准地刺向那颗螺栓！
“拨动”它，让它以一个完美的角度脱落，再“推动”它，让它翻滚到马三卡车的必经之路上！
这个过程对魂力的操控要求，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秒，两秒……
时间在飞速流逝。
马三的卡车像一头钢铁巨兽，距离小雨家的轿车越来越近！
五百米！
三百米！
一百米！
马三狰狞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残忍的微笑，他握紧了方向盘，准备迎接那致命的碰撞！
就在此时！
“动手！”
程诺的魂力轰然引爆！
那颗小小的螺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瞬间从货车上脱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不偏不倚地弹射到马三卡车左前轮的正前方！
噗嗤——！
高速行驶的卡车轮胎，碾上这枚坚硬的金属螺栓，瞬间爆裂！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响彻云霄！
失控的重型卡车猛地向左一甩，方向盘被一股巨力带偏，马三惊恐地死死抓住，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轰隆！！！
卡车一头撞上了中央的隔离护栏，巨大的冲击力让车头严重变形，而小雨一家的黑色轿车，则与这辆死亡卡车擦身而过，安然无恙地向前驶去。
车里的人被巨响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看到一场惊险的车祸，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透过魂力投影，程诺看到了后座上，小雨被吓得抱紧了妈妈，但那张小脸，安然无恙。
成功了。
程诺松了一口气，紧绷到极点的精神骤然一松。
也就在这一瞬间，恐怖的代价降临了。
“呃啊——！”
程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视界，那片由魂力构筑的阳间景象，开始崩坏！
小雨那张清晰的脸，瞬间像是被打上马赛克的图像，分解成无数彩色的像素方块，然后轰然碎裂！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感知中分崩离析，化为混乱的数据洪流。
“记忆熵增……反噬！”
“大人！您的魂光在闪烁！”
录功曹惊恐地尖叫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程诺的魂体边缘，那些凝实无比的魂光，竟然开始变得不稳定，一丝丝、一缕缕亮白色的光屑从中剥离出来，飘散在空中。
“那些……那些记忆碎片像雪花一样从您身上剥离了！”
程诺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粉碎机。
无数的记忆画面在眼前闪现、重叠、破碎……
有他前世的，有他死后的，有他复仇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有他收集的每一条罪证……它们都在扭曲，都在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撕裂灵魂的剧痛才缓缓退去。
程诺大口喘着气，勉强稳住几乎要消散的魂体。
他得救了……小雨得救了。
值了。
他对自己说，然后强撑着站起来，试图将思绪拉回到复仇的主线上。
好了，秦广王这条线暂时受阻，必须立刻启动备用方案，针对下一个目标……
下一个……是谁来着？
程诺的动作僵住了。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
他记得，为了以防万一，他制定了整整三套备用方案，分别针对不同的阎罗。
扳倒下一个阎罗的所有证据链、人脉关系、时间节点……他明明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记忆里。
可是现在……
脑中，一片空白。
那个名字，那个计划，那个他耗费了无数心血构筑的复仇蓝图，消失了。
程诺缓缓低下头，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这双手，刚刚逆转了生死，拯救了一个无辜的家庭。
也正是这双手，亲手抹去了他复仇之路上的关键一环。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下一个是谁？”
他茫然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明明……记下了扳倒下一个阎罗的所有证据……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