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卫，这座扼守北疆咽喉的雄关要塞，此刻如同被塞进了冰窟窿的最底层。朔风怒号，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抽打在城垛上、铁甲上、还有每一张被冻得青紫麻木的脸上，发出“啪啪”的脆响，比鞭子抽还疼。关墙下，是黑压压一片沉默的军阵，三万北疆边军如同冰雕，在刺骨的寒风中矗立，只有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证明他们还活着。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胃里，啃噬着最后的力气和希望。
关墙之上，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燕王朱棣一身玄色铁甲，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沫，如同披着白色大氅。他按剑而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城下军阵，又投向远处被风雪笼罩、如同巨兽匍匐的北元大营轮廓，浓眉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粮！粮！粮！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后方粮道被晋德堂那条毒蛇死死缠住，前线存粮早已告罄，再这么下去，不用北元人打过来，这三万大军就得活活冻饿成冰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关墙内侧那片被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一座奇异的“冰塔”正在风雪中拔地而起。
三万斤漕帮历经千难万险、用“驴橇大队”运来的压缩粮饼，此刻正被士兵们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垒砌着。粮饼被冻得硬如磐石，方方正正，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微光。它们被一层雪水、一层粮饼地交替垒叠，雪水瞬间冻结，将粮饼牢牢粘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座高达数丈、在风雪中闪烁着冰冷光泽的“粮塔”！塔身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内部层层叠叠的暗金“砖块”，如同冻结在时光琥珀里的希望。这既是最后的军粮储备，更被赋予了某种悲壮的象征——这是大宁卫最后的堡垒，是支撑三万人活下去的脊梁！
冰塔之下，一个高大、却显得异常佝偻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大锤。
这位漕帮以忠勇闻名的“铁金刚”，此刻却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他浑身裹着肮脏的、带着暗红血痂的破布，左臂齐腕而断，断口处用粗麻布潦草地缠裹着，早已被冻得发黑发紫，渗出的血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溜子，挂在布条上。曾经铜铃般有神的双眼，如今只剩下一只浑浊黯淡地睁着，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深陷的、被狰狞疤痕覆盖的黑窟窿。他仅存的右手，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死死地捧着一块东西。
一块巨大的、边缘被冻得有些开裂的“崩牙饼”。正是苏甜儿改良的军粮，在昏暗光线下，暗金色的饼身透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向那座象征着最后希望的冰塔。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坑，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摇晃和压抑的喘息。风雪撕扯着他褴褛的衣衫，吹动他凌乱枯槁的头发，露出那张饱经折磨、如同厉鬼的脸。
他走到冰塔前，停住。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巨大的“崩牙饼”高高举起，如同献祭最神圣的牺牲。那只浑浊的独眼，艰难地扫过城上城下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漏风、却带着一种诡异亢奋的声音：
“弟兄们…看！漕帮…苏姑娘…送来的…神粮！此饼…坚逾金铁！水火不侵！关键…关键时候…”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嘶喊，声音被寒风撕扯得破碎，“…能…能挡箭啊！！”
“挡箭？”城墙上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老兵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用…用饼挡箭？”旁边几个士兵面面相觑，眼神里是同样的茫然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饿得前胸贴后背，等着救命粮，结果你告诉我这饼能当盾牌用？
朱棣的眉头皱得更紧，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凸起。他死死盯着赵大锤手中那块饼，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质疑和绝望交织的诡异气氛中！
“咔…咔嚓嚓——！”
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冰裂声，突然从赵大锤手中那块巨大的“崩牙饼”内部传来！
只见那被冻得硬如金铁的饼身表面，一道细微的裂痕毫无征兆地出现！紧接着，如同蛛网蔓延，无数细密的裂痕以那道主裂纹为中心，瞬间爬满了整个饼面！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饼身上覆盖的那层薄薄的冰壳簌簌剥落！
当冰壳剥落的瞬间，所有人都看清了！
在那暗金色的饼体深处，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内部，并非实心的饼肉！裂痕深处，赫然填充着一种暗沉发黑的粉末！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由裂痕勾勒出的图案——一个狰狞咆哮、獠牙毕露的硕大北元狼头印记！如同魔鬼的纹身，深深地烙印在“崩牙饼”的核心！
那暗黑的粉末，在裂痕中若隐若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狼头？！北元的狼头！”
“饼里有东西！是毒粉？！”
“赵大锤！你他妈带来的是北元的妖饼！！”
“他想害死我们！烧了这妖塔！”
城下死寂的军阵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积蓄已久的饥饿、寒冷、绝望和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那狰狞的狼头印记彻底引爆！愤怒的咆哮如同海啸般炸开！无数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冰塔和塔下的赵大锤！士兵们骚动起来，兵器撞击着甲胄，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即将决堤的怒涛！几个情绪失控的士兵甚至开始推搡着，想要冲向冰塔！
“肃静——！”朱棣的怒吼如同雷霆，震得城墙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却已压不住那滔天的怨愤和猜疑！他身边的侍卫“仓啷”一声拔出了佩刀，寒光闪烁，指向塔下的赵大锤！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只需一点火星，便是兵变焚粮，玉石俱焚！
就在这千钧一发、眼看就要失控的瞬间！
一道鹅黄色的娇小身影，如同穿花蝴蝶般，在混乱的军阵缝隙中灵巧地穿梭，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苏甜儿！她不知何时竟已冲到了冰塔之下！
“都闭嘴！让开！”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竟短暂地压过了骚动。她冲到赵大锤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在那位“铁金刚”错愕的独眼注视下，伸出两只白嫩的小手，闪电般抓住了那块布满狼头裂痕的巨大“崩牙饼”！
“苏姑娘！别碰！有…”赵大锤嘶哑地想阻止。
苏甜儿却充耳不闻！她眼神锐利如刀，双手拇指精准地扣住饼身边缘一道最深的裂痕，腰腹发力，娇叱一声：“开——！”
“咔嚓——！！！”
一声比刚才冰裂更加清脆、更加震撼的爆响！
那坚硬无比的巨大“崩牙饼”，竟被苏甜儿用一股巧劲，硬生生地从那道核心裂痕处，掰成了两半！
没有预想中的毒粉弥漫！
没有诡异的黑雾！
饼身内部的结构，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这根本不是一个实心的饼！而是一个精巧的双层夹心结构！外层是坚硬的、真正的“崩牙饼”饼壳，而内层，则是一个用特殊耐热陶土烧制成的、布满凹槽的模具！凹槽的形状，赫然与表面裂痕显现的北元狼头印记一模一样！
此刻，那狼头凹槽之内，被一种混合着暗灰色磁石矿粉和黑色火药的混合物填得满满当当！那暗沉的色泽，那隐隐散发出的硫磺硝石气息，无不昭示着它恐怖的威力！这哪里是军粮？这分明是一个伪装成粮食的巨大炸弹！一旦引爆，三万斤粮饼堆积的冰塔，就是现成的巨型炸药桶！足以将整个大宁卫城门楼连同附近的大片军阵送上天！
“看见了吗？！”苏甜儿高举着那半边填满火药磁粉的狼头模具，声音清亮，带着愤怒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这才是晋德堂仿制的‘崩牙饼’！真·崩牙饼在此！”她指向另一半外层那坚硬厚实的真正饼壳，“外层是真饼！能砸崩牙！能充饥！内层是陷阱！磁粉混火药！遇强震或明火就炸！他们想用我们的粮，炸死我们的人！”
真相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大部分士兵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和后怕！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苏甜儿手中那半块狰狞的“火药狼头”，又惊惧地看向那座巍峨的冰塔粮垛。刚才若真有人冲动去烧塔…后果不堪设想！
朱棣眼中杀机暴涨，猛地看向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赵大锤！
苏甜儿却没停下。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将那半块填满火药磁粉的狼头模具，狠狠砸向冰塔底部堆积的粮饼！
“轰——！”
一声并不算太响亮的爆鸣！
一小团橘红色的火焰在冰塔底部猛地腾起！瞬间引燃了模具里的火药和周围几块粮饼！火焰迅速蔓延，舔舐着冻结的粮饼和塔身粘合的冰层，发出滋滋的声响，浓烟滚滚而起！
“保护王爷！”
“救火！快救火！”侍卫们大惊失色，就要扑上。
“别动！”苏甜儿却厉声喝止，眼睛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光，“看火里！”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橘红色的火焰上方，翻腾的黑色浓烟之中，一些被火焰灼烤的粮饼表面，竟开始缓缓浮现出一些扭曲的、暗红色的线条！那线条如同被无形的笔书写，在火光和浓烟的映衬下，迅速变得清晰！
那赫然是一份契约的轮廓！
字迹清晰，格式工整，带着官府的制式烙印：
＞ **密 约**
＞ **立约人：晋德堂北地总柜（甲）**
＞ **受约人：顾西风（乙）**
＞ **事由：焚毁大宁卫漕粮**
＞ **条款：**
＞ **一、乙须于大宁卫粮抵三日内，焚毁其粮至少一成（三千斤），制造混乱。**
＞ **二、事成，甲支付乙黄金万两。**
＞ **三、毁约者，天涯海角，晋德堂必诛之！**
＞ **立约地点：蓟州城西，快雪楼**
＞ **立约时间：洪武二十八年腊月初七**
＞ **画押：**
＞ **晋德堂（朱红印鉴）**
＞ **顾西风（指骨画押）**
在“顾西风”的名字下方，画押处并非指印，而是一个用暗红色、带着骨节轮廓的线条勾勒出的——断指印记！那印记的形态、大小，与赵大锤那缠着破布、断腕处露出的骨茬截面，几乎一模一样！
火光跳跃，浓烟扭曲，这份由特殊磷粉和骨血混合物书写、遇热显形的通敌密约，如同来自地狱的判决书，悬在所有人头顶！
“顾西风…通敌？！”
“焚粮…黄金万两？！”
“指骨画押…是赵大锤的指骨？！”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疑云瞬间席卷了所有人！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猛地射向一直站在朱棣身侧、脸色铁青的顾西风！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塔下那个断腕的汉子！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唱，猛地撕裂了风雪！
赵大锤！
他那只浑浊的独眼，死死地、死死地瞪着浓烟中那份密约上“顾西风”的名字和那个刺眼的断指画押，眼球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一股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泪，如同决堤的岩浆，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唯一的眼窝中狂涌而出！滚烫的血泪划过他沟壑纵横、冻得开裂的脸颊，滴落在身下的积雪上，融出一个个刺目的小坑！
他仅存的右手猛地抬起，指向浓烟中那份密约，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裹挟着血沫和滔天的恨意，硬生生地挤出来：
“狗…狗贼…晋德堂…顾西风…仿…仿我断指——！！！”
最后一个字吼出，他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那只流淌着血泪的独眼，依旧死死地圆睁着，不甘地望向灰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