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领兑的喧嚣刚被漕河水流卷走,残羹冷炙的气息还盘桓在破庙的梁柱之间。满地狼藉里,那些写着“夜班神教信徒敬献”的河灯残骸,尚在夜风中微微打着旋儿,像是不愿离去的萤火。
李拾独自坐在前堂唯一完好的条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粒硌在砖缝里的金沙。系统光屏悬在身侧,幽蓝的光映着他眼底的霜色,一行小字无声刷新:
【警告:高能生命体接近!能量波动特征比对中… 匹配度99.8%——明太祖·朱元璋!】
李拾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该来的,终究来了。锅里的肉太香,终究引来了真正的巨鳄。
砰!哗啦——!
破庙那扇饱经磨难、栓槽已秃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中轰然向内爆裂开来!碎木屑如同暴雨般激射,门板上钉着的那块“跨界餐饮临时摊点”的牌子,打着旋儿飞出去老远,“啪”地一声砸在土灶碑文上。
昏黄的月光和远处河灯残余的光,被一道高大、厚重、散发着浓烈血腥与汗味的身影堵得严严实实。
朱元璋。
他没穿龙袍,只套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磨得油亮、还沾着几点可疑泥浆的粗布短打。脚上,赫然蹬着李拾无比眼熟、曾被他用来抵押贷款、此刻却糊满干涸黄泥甚至沾着几根枯草的破麻鞋!
这位开国大帝,如同刚从哪个田埂地头巡视归来,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煞气。他一步踏入破庙,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脚板,精准无比地踩踏在几盏尚未熄灭、写着“掌柜北平再开张”字样的精巧河灯上。
噗嗤!噗嗤!
纸糊的灯罩瞬间化为齑粉,残留的微弱火苗在他脚下发出最后的哀鸣,彻底熄灭。碎裂声在死寂的破庙里异常刺耳,如同某种不祥的宣告。
“呵,”一声沉闷的冷笑,从朱元璋的喉咙里滚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砸在空旷的庙堂里,激起回音,“李掌柜,好手段。”
他微微偏头,那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越过满地狼藉,牢牢钉在李拾身上。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审视猎物般的冰冷探究。
“啪嗒!”
他左脚猛地一甩!那只沾满泥浆的破麻鞋,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弹,裹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汗味和泥土腥气,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不偏不倚,正正砸在李拾脚前三寸之地!鞋底厚厚的黄泥巴甚至溅了几点在李拾的裤腿上。
“用朕的名头,”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切割着空气,“打着救饥民、供军粮的幌子,敛财千两白银?李拾,你这‘夜班神教’的圣坛,供奉的到底是哪路神仙?是财神爷,还是阎王爷?嗯?”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破庙深处,阴影里似乎有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皮革的细微声响。
李拾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惶恐,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职业化的恭敬微笑。他弯腰,从条凳旁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紫檀木盒。盒子不大,但用料考究,雕工古拙,散发着淡淡的沉静木香,与这破庙的颓败格格不入。
他双手捧着木盒,稳步走到朱元璋面前三步处停下,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如同经过礼部特训。
“贵人言重了。”李拾的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谄媚,“贵人高瞻远瞩,体恤民情,小人这微末生意,不过是借了贵人的一点洪福余荫,侥幸未倒罢了。贵人当日押在小店的那‘本金’——便是这双麻鞋,小人岂敢忘怀?”
他“咔哒”一声打开紫檀木盒的铜扣。
刹那间,一片柔和却无比夺目的金光,从盒内倾泻而出!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锦缎,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锭小巧玲珑、却敦实无比的金元宝!元宝表面光洁如镜,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醉人的光晕,底部清晰地錾刻着“足色赤金”和“洪武二十三年官铸”的印记。
“此乃贵人‘麻鞋股本’应得红利,”李拾将盒子往前一递,笑容真诚,“连本带利,共计八十四两足色金!一分不少,请贵人笑纳。贵人慧眼如炬,这笔投资,回报率堪称大明风投界天花板!”
他这话说得漂亮,姿态放得够低,金子更是实打实的硬通货。八十四两黄金,兑换成白银,远超朱元璋那双破鞋的百倍价值!
然而——
“哼!”
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看都没看那盒足以让普通人疯狂的黄金。宽大的袍袖猛地一拂!
呼——!
一股沛然巨力凭空而生!李拾只觉得手腕剧震,如同被铁棍狠狠砸中!那沉重的紫檀木盒脱手飞出,在空中翻滚着,盒盖大开!
哗啦啦——!
十锭沉甸甸、金灿灿的元宝,如同天女散花般,四散崩飞!有的砸在龟裂的土灶上,发出沉闷的“咚”声;有的滚落在布满油污的地面,沾上黑灰;还有一锭不偏不倚,正好滚到朱元璋脚边那只破麻鞋旁,金光与泥泞形成刺眼的对比。
“朕缺你这点金子?”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啸山林,震得破庙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他踏前一步,那只穿着仅剩一只麻鞋的大脚,毫不客气地踩在那锭滚落脚边的金元宝上!坚硬的黄金在他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俯视着李拾,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直刺而来:
“朕要的,是你那‘北平旗舰店’的三成干股!永久干股!听明白了?”
三成干股!
李拾脸上的职业化笑容瞬间冻结,瞳孔深处猛地一缩。他缓缓直起身,不再是那副谦卑的商人模样,腰背挺直,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笑意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三成?”李拾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针锋相对的锋芒。他微微侧身,抬手,指向土灶上那道被泉水刻下、在昏暗中依旧隐隐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碑文,“贵人请看这股东名册碑。”
“晋德堂,不,日升昌的晋商们,披着三十个马甲,占了小店三成股。北平那位燕王殿下,手下的管事也早早登门,以‘劳军护持’之功,预定了十五股,折算下来,也是近乎一成五的干股。贵人您若再拿走这三成…”
他顿了顿,目光迎上朱元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小店这锅汤,怕是还没端到北平,就要被分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届时,贵人这三成干股,是打算…分点西北风么?”
“放肆!”
一声厉喝如同炸雷!却不是朱元璋!
只见朱元璋身后,一道纤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身影上前半步。一直隐在朱元璋阴影里的马皇后,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灶台碑文之前。她并未看李拾,只是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玉戒的纤纤素手,指尖轻柔地拂过碑文上“夜班神教圣坛”那几个深刻遒劲的字迹。动作温柔,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然而,她开口的声音,却比朱元璋的雷霆之怒更令人心底发寒,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阴冷:
“李掌柜,年轻人胃口太大,容易撑死。骨头渣子分不到,那这碑文…刻得如此用心,正好省了功夫,直接当你的墓志铭,岂不体面?也省得你千里迢迢,把棺材拖去北平了。”
墓志铭!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连破庙深处阴影里那些细微的金属摩擦声都瞬间消失了,死寂得可怕。
几乎就在马皇后话音落下的瞬间!
呛啷——!
一声清越刺耳、仿佛龙吟的金石交鸣声骤然响起!
朱元璋腰间,一道玉色光华如同闪电般暴起!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一柄通体莹白、斧刃处却流转着一线刺骨寒芒的玉斧,已经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在李拾与朱元璋之间那张唯一完好的榆木条案上!
轰咔——!!!
坚硬厚实的榆木桌面,如同被热刀切开的牛油,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爆响!玉斧深深嵌入其中,几乎将整张条案一分为二!细密的裂纹以斧刃为中心,疯狂蔓延至整个桌面!
碎木屑如同喷泉般四溅!
与此同时!
呜——!
破庙内外,所有门窗、破洞、乃至屋顶的窟窿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紧!无数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无声无息地从每一个角落的阴影里“流淌”而出!
清一色的飞鱼服!清一色的绣春刀!
刀已出鞘!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密密麻麻、令人头皮炸裂的森寒光点!如同骤然亮起的死亡星辰!
数十把绣春刀,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精准无比地架在了破庙院内每一个活物的脖颈上——李拾、瘫软在地筛糠般的李小二、角落阴影里试图隐藏的乞丐骑士、以及几个尚未离开的老账房!冰冷的刀锋紧贴皮肉,寒气直透骨髓,瞬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朱元璋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判词,在死寂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朕,念你‘救饥民、供军粮’,略有微功。特赐恩典,封你为‘便民伯’!”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赤裸裸的讥讽,“岁禄六百石,食邑…就在这破庙周遭,如何?”
他顿了顿,欣赏着李拾在刀锋下依旧挺直的脊背,以及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抗拒的帝王意志:
“这爵位,换你北平店三成干股!换,还是不换?!”
便民伯?岁禄六百石?换三成干股?
李拾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柄深深嵌入条案、兀自微微震颤的玉斧斧柄之上!
斧柄靠近手握的位置,一圈细微却无比清晰的阴刻徽记,在玉质的温润光泽中,显得格外刺眼——那是两枚外圆内方的古钱纹样,中心一个篆体的“昌”字!
日升昌!
晋商日升昌的徽记!竟刻在御赐的玉斧之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李拾的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电光火石间,无数线索瞬间串联!
晋商能精准安插三十个连号马甲!
晋商能提前得知燕王动向!
晋商能把这刻着自家徽记的玉斧,送到朱元璋的御案前,甚至成为他随身携带、随时可以劈下来的“尚方宝剑”!
这哪里是简单的索要干股?
这分明是皇权与资本,早已在暗处完成了媾和!达成了分食他李拾这块肥肉的肮脏协议!他这“便民伯”,不过是皇家给晋商资本联盟递上的一把割肉的钝刀!一个摆在明面上的笑话!
“呵…”一声极低、极压抑、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冷笑,从李拾喉咙里逸出。他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对着朱元璋,做出了一个标准的躬身行礼姿态。
就在他头颅低垂、视线被遮挡的瞬间!
李拾的舌尖,猛地被自己后槽牙狠狠咬破!一股浓郁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
“草…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屈辱和压力,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领爵…谢…陛下隆恩!”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头颅低垂,无人能看到他此刻眼中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杀机。只有那紧握的双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吧”声。
“不过…”李拾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那份强压的“恭顺”,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这北平店的具体经营权…小店还有些微末想法,需得与贵人…另议…”
“由不得你!”
朱元璋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一步上前,那只沾满泥泞、踩过金元宝的破麻鞋,被他狠狠抄起,带着一股风雷之势,“啪”地一声,如同盖棺定论般,重重拍在了土灶那块神圣的碑文中央!正好盖住了“夜班神教圣坛”的“圣”字!
“朕的股,就叫‘麻鞋股’!”他盯着李拾低垂的后脑勺,一字一顿,如同帝王印玺般狠狠砸下,“记住了!麻鞋股!少一文,朕用这鞋底,抽烂你的‘便民伯’脸面!”
随着他这狂暴的动作,那柄深深嵌入条案的玉斧,斧刃处崩裂的细小木茬簌簌掉落。
就在那斧刃劈开的、最深的一道裂痕内部,在碎木的遮掩下,半枚非金非玉、刻着复杂符文的黑色令牌一角,赫然暴露出来!令牌边缘,一个微缩的、与斧柄上如出一辙的“日升昌”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嘲弄的光泽!
那枚晋商巨贾核心成员才配持有的密押符!
它像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残酷的证物,深深楔在这象征着皇权威严的玉斧造成的裂痕之中!
皇权与资本,早已在这裂痕之下,完成了最肮脏的媾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