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山雾还裹着料峭春寒,蓝草已站在茶厂大门前。指尖拂过门环上凝结的霜花,铁器的冰凉直透心底。她抬头望向厂房屋顶,茶厂去年没分红,钱用来购了冻干机,又将厂屋顶新换的黛青瓦片,在朦胧月色下泛着幽光,像蛰伏的巨兽脊背。
正月十六,茶厂开工的日子,也是万千茶农翘首以盼的新茶开秤日。卯正时分,厂区路灯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昏黄光晕。路尽头已浮动着人影,细碎交谈声随晨风飘来。背着竹篓的小茶农们沿墙根排成长龙,篾条编织的背篓被露水洇出深色痕迹,嫩绿茶芽在篓中堆成小小的碧玉山丘。
“李阿婆,今年头茬芽摘得早啊!”蓝草认出排在最前的老妇。
“赶着给孙子凑学费哩!”李阿婆咧嘴笑,缺了门牙的豁口盛满熹微晨光。她掀开盖茶芽的湿布,青气混着山野清气扑面而来,“蓝丫头你看,雾尖儿还没散就摘的,全是雀舌!”
队伍中段忽然起了小小骚动。开奔驰来的大茶农张老板刚下车,见小路被背篓队伍堵住,二话不说把车倒出百米外,自己拎着帆布茶袋挤进队伍末尾。“蓝总定的规矩,先来后到!”他对周围诧异的眼光摆摆手,帆布袋里新茶沙沙作响,像春蚕食桑叶。
八点四十八分,厂区电子钟跳动的红字与天际初阳同时燃亮。
“吉时到——!”刘老板洪亮嗓门穿透薄雾。
两挂万响红鞭炮从厂门檐角垂落,火星沿着引线疾走。“噼啪!轰——!”赤红纸屑如暴雨倾泻,硝烟裹着硫磺味漫卷,满地碎红像是泼洒的朱砂。厚重铁门“吱呀”一声打开,门轴转动的钝响惊飞了瓦楞上的麻雀。
蓝草踏上临时搭的木台,枣红外套下摆被风掀起。她没拿喇叭,清亮嗓音却压住了鞭炮余音:
“工友们各就各位!杀青车间预热,提香组检查温控!”穿深蓝工装的工人鱼贯而入,脚步声在空旷厂房激起回响。
她转向茶农队伍,手指划出清晰的弧线:“乡亲们排两队!林爷爷和老赵叔验茶,过秤后找刘老板记账,我这儿现金结清!”话音未落,林爷爷和老赵头已抬着条案出来。条案上红绒布铺得平整,两柄乌木算盘并排而卧,珠子油亮得能照见人影。
验茶台前,林爷爷枯瘦的手指探入茶篓。他拈起一撮芽尖对着天光,叶片脉络在晨晖中纤毫毕现。
“好!”老人喉间滚出浊重的赞许,“一芽一叶,白毫裹身,含水量足!”他弯腰时旧棉袄后襟裂开线角,露出灰白的棉絮。
“林伯您慢点!”张老板忙搀他胳膊。
“慢不得!”林爷爷甩开手,布满褐斑的手背拍在帆布袋上,“你这袋底有闷气,昨夜装袋时热气没散透!”袋口敞开,果然有几缕水汽蒸腾而出。
老赵头那边却起了争执。年轻茶农王二虎攥着篓沿不撒手:“凭啥扣我三斤秤?竹篓哪有五斤重!”
“去年新竹编的篓子浸过桐油,”老赵头敲了敲篓壁,回声沉实,“不信上公平秤!”电子秤红光闪烁,“5.2公斤”的数字跳出来。王二虎顿时蔫了,围观人群响起善意的哄笑。
“除筐净重二十斤整——!”过秤的年轻伙计唱书声响彻院落。刘老板伏在案前,笔尖在红格账本上游走,墨迹在“李秀英 二十斤”后洇开小小的云朵。
蓝草坐在条案尽头。枣红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那是用橡皮筋捆扎的百元新钞。李阿婆捏着记数条挤到台前,指肚上的茶渍在纸条边缘蹭出淡绿痕迹。
“阿婆收好。”蓝草数出八张红钞,又添了两张五十元。纸币清脆的摩擦声引得后排茶农纷纷探头。
“哎呦!新票子!”李阿婆把钞票摊在掌心呵气,油墨香混着茶香钻进鼻孔。她突然抓起蓝草的手,将一张红钞塞回来:“去年我孙子肺炎,您垫的医药费...”
蓝草反手把钱按进老人装茶篓的布袋:“留着给娃买钢笔,考上县中学要记笔记呢!”布袋破洞处露出钞票一角,像朵小小的红花。
队伍缓缓向前流动。当张老板的帆布袋在秤上显出“净重一百八十六斤”时,蓝草从脚下拎出黑色手提箱。“嗒”一声卡扣弹开,成捆钞票在晨光里码放齐整。数钱声引得工人也从车间窗口探出头来,提香机嗡嗡的运转声里,飘荡着崭新的金钱气息。
巳时将尽,茶农队伍渐渐稀疏。杀青车间飘出第一缕青气,那是新鲜茶芽遭遇滚烫铁锅时迸发的生命绝唱。
蓝草走进车间,热浪裹着水蒸气扑面而来。工人们戴着白手套在流水线旁穿梭,嫩绿茶青在传送带上汇成流动的溪涧。
“温度再加三度!”林爷爷盯着仪表盘吼,“头茬芽娇气,杀青要见白毫立起来!”他抓起把刚出锅的茶叶摊在掌心,蜷曲的叶脉间银毫根根分明,“蓝草您闻,这才是顶级的“雾里青”!”
突然,王二虎举着竹篓冲进车间:“蓝草!后山崖缝里采的野茶!”
篓中茶芽形如鹰嘴,边缘泛着奇异的紫金色。满车间工人都围过来,老赵头捻起一片含进嘴里,半晌睁大眼:“冰糖甜!这是老辈人说的‘凤点头’啊!”
老赵头一把拽住王二虎的衣前襟,口气十分急切地问:“在哪个地方,多不多?你都采来了吗?”
王二虎喘着粗气道:“就一大丛,这里大概二三斤的样子,后天再去摘,估计可以搞个五六斤!”
蓝草眼睛倏然亮起:“单独建批号!刘大哥记档,这批茶做限量品!”她转头吩咐刘大哥时,发梢还沾着片翠绿的茶芽。
日影西斜,最后一筐茶芽过了秤。刘老板的账本写满墨迹,空茶篓在墙角堆成小山。蓝草站在厂房屋顶露台,看满载鲜叶的推车驶入萎凋车间。晚霞给不锈钢滚筒镀上金边,通风槽里涌出的茶香漫过整个石湾村。
财务室里,魏大姐指尖在计算器上飞舞:“今日收青叶四千三百斤,支出二十六万八千元。”打印机吐出长长的单据,像条白色溪流漫过桌面。
“李阿婆家茶款八百,张老板一万七千二...”蓝草指尖划过清单,“王二虎的‘凤点头’按三倍价补上差价。”
暮色四合时,蓝草捏着杯新焙的“雾里青”站在厂门口。茶汤在白瓷杯里漾出青碧色,水汽袅袅升起,倒映着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领了茶款的农户家亮起的灶火,是孩子们数学费时的嬉闹,是农家在灯下研究买那个新化肥佝偻的背影。
杯中茶芽缓缓舒展,如蛰伏一冬的群山在热水里苏醒。蓝草仰头饮尽春茶,喉间回甘汹涌如潮。她知道,这杯中的山河,正从茶篓走向世界,将石湾村的春天送往更远的远方!
这天的茶厂像颗搏动的心脏:林爷爷褶皱里的茶屑,李阿婆布袋中的新钞,王二虎篓底的野茶,与流水线上翻涌的青叶,共同泵动着石湾村的春日血脉。
当最后一篓茶青化作账本上的墨迹,山野的馈赠已蜕变为学堂里的钢笔、田垄上的化肥、冻干车间的钢釜——它们在杯盏交错的春光里,酿成了乡村振兴最醇厚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