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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狗捏着那截早已熄灭、却依旧被手掌汗浸得微潮的旱烟卷,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贺定北刚待的大柳树。

冬夜的风像裹了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却刮不散心头那团沉甸甸、乱糟糟的麻。贺定北那双盛满了痛悔与恳求的眼睛,还有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谢谢张叔”,像两根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冻硬的村道往家赶,从两旁民房透出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女儿蓝草那张在菌棚雾气里显得格外疏离坚韧的脸,与贺定北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脑海中反复交叠、撕扯。他答应了,替女儿应下了初六那场注定五味杂陈的相见。这决定是对是错?他不敢深想,只觉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脚下是故乡熟悉的土地,心却悬在看不见的深渊之上。

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带着陈年木香的院门,意料之外的暖意和喧闹声浪般涌来,冲得他一个趔趄。堂屋里灯火通明,炉火烧得正旺,映得墙壁一片暖红。老村长和姜氏夫妇竟都在!老村长端着粗瓷茶杯,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姜伯母则一边纳着厚厚的鞋底,一边不时插上两句嘴,姜伯父沉默地往炉膛里添着柴,火星噼啪轻响。这过年前夜的热闹团聚,此刻却像一面骤然竖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张二狗内心的仓惶与格格不入。

他站在门洞的阴影里,一时竟有些迈不开腿。目光急切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老村长、姜伯母、姜伯父……唯独不见那个他最想见又最怕见的身影。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蓝草呢?”他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目光越过众人,投向通往里屋和厨房的方向。

“哟,二狗回来了!”姜伯母眼尖,放下鞋底,脸上堆起笑,又带着几分探究,“快进来烤烤火!冷坏了吧?蓝草在厨房呢,捣鼓她那宝贝汤呢,说是给紫云芝备的年礼,神神秘秘的,不让我们看!”

张二狗含糊地应了一声,脚步有些发飘地穿过堂屋。厨房的门半掩着,橘黄的灯光和着浓郁奇异的菌香从门缝里流淌出来。

他轻轻推开门,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只见蓝草背对着门口,站在土灶前,身形在蒸汽里显得有些朦胧。她穿着件半旧的深蓝棉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纤细却结实的小臂,正专注地俯身看着灶上那口咕嘟作响的大砂锅,手里拿着一柄长木勺,小心地搅动着。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亮她半边沉静的侧脸,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被水汽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整个人的姿态,透着一种心无旁骛的投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一锅汤,和汤里孕育着的、关乎未来的紫色希望。

“蓝草呀,”张二狗清了清有些发堵的嗓子,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常,“你没去农家乐吃流水席吗?大伙儿都去了,热闹着呢……在忙什么?这么要紧?”

他顿了顿,那句在舌尖滚了无数遍的话终于艰难地滑了出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试探,“今天……在菌棚那边,可遇到什么……特别的人?”

蓝草搅动汤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回头,只是将木勺在锅沿轻轻磕了磕,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水汽缭绕中,她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像山涧里一块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爸,你今天很奇怪哦!”

她微微侧过脸,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灯光下,那笑容显得既专注又带着点洞悉的无奈,“我能遇上什么人?我在菌棚里待了一整天,寸步没离。大家都去吃饭了,紫云芝的菌包正是关键时候,温湿度差一点都不行,我得亲自盯着。这可是明年的重头戏,咱村再翻一翻的指望,全指着它呢!”她的话语条理分明,将父亲的疑问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也将“遇见什么人”这个话题轻飘飘地拂开,如同拂去锅沿的一点浮沫。

“呃……”张二狗被女儿这四两拨千斤的回答噎住,一时语塞,脸上掠过一丝被看穿的窘迫,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呀,二狗你这磨磨唧唧的!”姜伯母是个急性子,看不下去了,放下鞋底几步就跨到厨房门口,声音洪亮地直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闺女,跟自家人还绕什么弯子!贺定北那一家子回来了!今儿就在流水席上坐着呢!你是没瞧见,那个王凤英,贺定北他娘,嘴巴还是那么不饶人,东家长西家短地嚼舌根,话里话外指桑骂槐的,听着就硌硬人!我们几个老家伙,是怕你冷不丁撞见了,心里头委屈!”

厨房里的蒸汽似乎凝滞了一瞬。蓝草依旧背对着门口,搅动汤勺的动作却慢了下来。橘黄的灯光下,她握着木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砂锅里,浓郁的菌汤翻滚着,散发出更为醇厚复杂的香气,仿佛在无声地酝酿着什么。

几秒的静默后,蓝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低沉了一丝,却依旧竭力维持着那份刻意的轻松,甚至带上了一点调侃的笑意:“干妈,我委屈个啥呀?”

她终于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明亮的眸子里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冰,“他那一家子人,是圆是扁,是好是孬,跟我蓝草有什么关系?我还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你们呀,就把心放回肚子里,莫替我操这份闲心。”

她用木勺虚点了一下灶台,“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明天过年,咱们家该准备些啥。大年初一,来拜年的人指定不少,咱翰林农庄现在也算有点小名气了,可不能失了礼数。心思,”她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门口的父亲、干妈和探头进来的老村长,“得放在该放的地方。莫总惦记着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对!蓝草这话在理!”老村长一拍大腿,中气十足地接过了话头,像是找到了绝佳的突破口。

他端着茶杯踱进厨房,不大的空间顿时显得更拥挤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蓝草,声音洪亮,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怀和开导:“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那不满大街都是嘛!咱蓝草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如今更是咱们村的顶梁柱!为了个混账小子伤心?犯不着!不值当!”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一转,变得热络起来,“依我看呐,那个刘老板就挺不错!为人厚道,做事踏实!这么多年了,从咱们搞农庄开始,人家就跟着忙前忙后,出钱出力,眉头都不皱一下!当初咱村欠下那几百万的饥荒,人家刘老板二话不说就敢往里砸钱,为啥?还不是冲着咱们蓝草这份人品和能力!这份心,这份信任,这份担当,那才是实打实的!”

姜伯母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上,拍手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老话说得好,男人的钱在哪儿,他的心就在哪儿!这话糙理不糙!刘老板对咱们蓝草,那绝对是这个!”她竖起了大拇指,脸上笑开了花,随即又像想起什么,微微蹙了下眉,“就是嘛……刘老板这年纪,是比蓝草大了那么十来岁?”

“你懂什么!”老村长立刻瞪了姜伯母一眼,一副“妇人之见”的表情,随即又转向蓝草,语重心长,“年纪大点咋了?年纪大更懂得疼人!更知道轻重!蓝草现在管着这么大一摊子事,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担子压着?找个毛头小子,能顶什么事?能帮衬什么?还得是刘老板这样的,稳重,有家底,有人脉,关键是,”老村长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狡黠和肯定,“人家懂得放手!农庄的事,大事小事,哪件不是咱们蓝草说了算?刘老板只出钱出力,从不指手画脚!这份信任和尊重,那才是真金白银买不来的!”

厨房里弥漫着菌汤浓郁的鲜香,混杂着炉火的暖意和长辈们热切的话语。张二狗站在门边,看着被围在灶台前的女儿。

蓝草脸上依旧挂着那层薄薄的笑意,听着干妈和村长你一言我一语地推销着刘老板的好,偶尔还配合地点点头,甚至嗔怪地反驳一句“你们就别瞎起哄了”,但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她的目光低垂着,落在翻滚的菌汤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仿佛外面所有的喧嚣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她握着木勺的手,指节依旧微微泛白,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刮蹭着粗糙的砂锅边沿。

张二狗的心,像被那勺柄一下下刮着。他知道女儿在硬撑,用忙碌的工作,用紫云芝,用这锅精心熬煮的菌汤,甚至用长辈们口中“合适”的刘老板,来筑起一道堤坝,试图挡住那个名为“贺定北”的坏水。可堤坝越坚固,底下汹涌的暗流,就越让他心惊。

一股强烈的冲动和沉重的责任感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菌香吸入肺腑,却带着一种苦涩的沉重。他拨开挡在门口的姜伯母,向前一步,直接走到了灶台边,离女儿很近。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老村长和姜伯母尚未停歇的议论:

“蓝草,”他唤了一声,目光紧紧锁住女儿低垂的侧脸,“贺定北……我今天找他了。”

蓝草搅动汤勺的手,骤然停住!仿佛被无形的冰线冻结。那木勺悬在翻滚的汤面上方,几滴浓稠的汤汁顺着勺沿缓缓滴落,砸进锅里,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噗”声。

张二狗清晰地看到,女儿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厨房里所有的声音:老村长未尽的劝解、姜伯母的附和、炉火的噼啪、菌汤的咕嘟——似乎在这一刻都被无限拉长,然后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他想约你见一面。”张二狗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初六……他走的时候。我……代你应了。”

他飞快地说完最关键的信息,然后立刻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和深沉的忧虑,“爸知道你不乐意。爸也不希望你见他!这几天,你该忙啥忙啥,离他家远点!离他娘王凤英更要远点!那婆娘……”。

张二狗脸上掠过一丝深恶痛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心黑手狠,什么腌臜事都干得出来!爸答应他,是想着……总归要有个了断。但绝不能在节骨眼上让她寻着由头借机生事,败坏你名声,甚至……讹上你!咱家,咱这农庄,经不起她那种人折腾!”

话音落下的瞬间,厨房里只剩下菌汤在砂锅里剧烈翻滚的“咕嘟咕嘟”声,水汽更加汹涌地升腾弥漫,模糊了每个人的表情。时间仿佛凝固了。

蓝草依旧背对着众人,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她悬在汤面上的手,开始微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那颤抖顺着纤细的手臂蔓延,带动了悬停的木勺,勺里的半勺浓汤晃动着,随时可能倾洒。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有了动作。不是抬头,不是回应,而是猛地伸出手——啪嗒!

一声轻响,灶膛的风门被她用脚尖干脆利落地踢合上了!炉膛里原本熊熊燃烧、跳跃着金红色光芒的火焰,骤然失去了空气的支撑,火苗不甘地挣扎了几下,迅速地萎靡、收缩,最终只余下暗红的炭块和缕缕微弱的青烟。

几乎就在同时,那锅被熬煮了许久、积聚了太多热力的紫云芝菌汤,因为内部压力的骤然失衡,猛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声!

一大股浓稠滚烫的、泛着奇异深紫色光泽的汤汁,如同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猛地顶开了沉重的砂锅盖子,汹涌地溢了出来,泼溅在滚烫的灶台上!

“滋啦!”

滚烫的汤汁接触到冰冷的灶台铁面,发出一阵刺耳而激烈的声响,升腾起大团大团带着浓烈异香的白色蒸汽,瞬间将蓝草的身影吞没。那深紫色的浆液,如同凝固的血,又像某种神秘的印记,在灰黑色的灶台上肆意流淌、蔓延,触目惊心。浓得化不开的菌香,混合着焦糊的气息,霸道地充斥了厨房的每一个角落。

在一片死寂和弥漫的蒸汽中,蓝草的声音才低低地传来,像是穿透了厚重的迷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沙哑,却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知道了,爸!汤……火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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