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药包递到病人手里时,灶房的柴火刚好燃尽,剩下的火星在灶膛里明明灭灭。爷爷用铁钳扒了扒灰烬,火星溅起的瞬间,他忽然开口:“砚之,知道为啥刚才给李奶奶开了陈皮吗?”
陈砚之愣了愣,李奶奶是来治咳嗽的,痰白量多,他记得爷爷加了三钱陈皮,可课本上说这种痰湿咳嗽用半夏更对症。“是……因为她舌苔腻?”
“不光是。”爷爷直起身,围裙上沾着草木灰,“你没听见她说话时的声儿?像含着口痰,黏糊糊的,尾音拖得老长——那是痰湿堵了气道,陈皮能‘理气化痰’,比半夏多了层‘通’的劲儿。闻诊可不是光闻药味,病人的声息、气息,都是门道。”
他往铜壶里添了水,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火钳在地上画着圈:“先说听声音。你记着,‘声高气粗’多是实热,像张铁匠那天喊着进来,嗓子劈得像破锣,那是肺热,用桑白皮准没错;‘声低气怯’多是虚寒,就像刘婆婆,说话得凑到她嘴边才能听见,那是气虚,开方时黄芪得用足。”
陈砚之想起前阵子那个吵架后胸口疼的年轻人,说话时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着,爷爷当时加了郁金,说是“疏肝解郁”,原来这也是闻诊的门道。“那咳嗽声呢?我总分不清风寒还是风热。”
“听咳嗽的‘调子’。”爷爷清了清嗓子,模仿着两种声音,“风寒的咳,声音闷,像从胸腔里撞出来的,‘咳咳’的,带点沉;风热的咳,声音脆,像卡在嗓子眼,‘咳咳’的,带点尖。上次赵小子咳得直蹦,声音亮得扎耳朵,我加了知母,就是听出那是热咳。”
水开了,壶盖“突突”跳着,爷爷拎下来,往两个粗瓷碗里倒了热水。“再说说呼吸。喘气粗的,多是实症,像牛一样‘呼哧呼哧’的,那是痰堵了;喘气细的,多是虚症,像漏风的风箱,‘嘶嘶’的,那是气不够用。还有夜里打鼾,有的人打得震天响,那是痰湿阻了气道;有的人打着打着突然没声了,过会儿又猛地吸口气,那得小心,可能是气虚堵了,得加紫苏子通一通。”
陈砚之捧着热碗,指尖暖烘烘的。“那‘闻气味’呢?除了口臭,还有啥要闻的?”
“多着呢。”爷爷吹了吹碗里的热气,“病人身上的味儿,比舌头还能说真话。你闻过烂苹果味儿没?前几年那个消渴病的张叔,身上就带着点,那是内热太盛,得用天花粉;还有刘婶,上次来身上一股汗馊味,洗了澡还有,那是脾虚湿重,我让她用苍术煮水擦身,比吃药管用。”
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桌面:“痰的味儿也重要。清痰没味儿的,多是寒;黄痰发腥的,多是热;痰带腐臭味的,那得小心,可能是肺里坏了,得加败酱草。还有大便,别嫌脏,闻着酸臭的,是食积;闻着腥冷的,是虚寒。上次你给小柱子开消积药,要是闻闻他拉的屎有多臭,就知道该多加两钱山楂了。”
陈砚之脸有点红,他确实没留意过这些。“那口气呢?我总觉得口臭就是胃火。”
“不全是。”爷爷摇着头,“胃火的臭,是辣乎乎的,像烧糊的锅;食积的臭,是酸叽叽的,像馊了的饭;还有一种臭,带着点腥,那是牙窟窿里的腐肉味儿,得让他先去补牙,光吃药没用。上次王大哥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是牙的事儿,让他去了趟牙馆,比啥药都灵。”
窗外的月光爬进灶房,照在爷爷的白胡子上,像撒了层霜。“闻诊得‘耳聪鼻灵’,但更得‘心细’。有回李奶奶来,说话声儿跟平时一样,可我闻着她袖口有股苦杏仁味儿——她偷偷喝了止咳水,那玩意儿喝多了伤肺,我没戳破,只在药里加了沙参护着,这就是闻出了话外的事儿。”
陈砚之想起自己曾因为只听病人说“咳嗽”就开止咳药,差点耽误了那个喝止咳水上瘾的大叔,脸更烫了。“那要是几种味儿混在一起呢?”
“那就拆开来闻。”爷爷的声音沉了沉,“像解绳子,一股一股理。比如有人又口臭又汗臭,口臭是胃火,汗臭是湿重,那就胃火用黄连,湿重用茯苓,各治各的。闻诊就像听戏,得能听出胡琴是胡琴,笛子是笛子,混在一起也知道谁在唱主角。”
碗里的水渐渐凉了,爷爷把碗往旁边一推。“明天那个喘病的老周要来,你留心听他喘气,是不是带点‘齁’声,再闻闻他咳出的痰,有没有腥气——记着,闻诊不是查户口,是跟病人的身体‘对话’,它说的,可能比病人自己说的还实在。”
陈砚之在笔记本上写下:“听声息,别只听强弱,得听‘调子’;闻气味,别只闻香臭,得闻‘来头’。”写完,他忽然觉得,诊室里那些咳嗽声、呼吸声,甚至病人身上的味儿,都不再是杂乱的噪音,倒像一首首藏着密码的曲子,等着他慢慢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