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叶的目光在那卷粗糙的桦树皮上停留了片刻,那上面用炭笔勾勒出的,不仅仅是物资清单,更是一个新生社群在废墟之上试图重新站立的稚嫩骨架。
她没有接,只是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脸庞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已有了成年人的坚毅。
“主意,你们自己已经拿了。”苏清叶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活下去,就是最好的主意。至于怎么活,路在脚下,自己走。”
少年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以为会得到一套详尽的规划,甚至是更神奇的物资支援。
然而,当他抬起头,对上苏清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双眼睛在说:我已经把你们扶上了岸,接下来怎么走,是你们自己的事。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而他们,已经被教会了如何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寻找自己的渔场。
少年不再言语,郑重地朝两人鞠了一躬,转身,脚步坚定地向山下走去。
自那以后,护林站的日子愈发宁静。
转眼入夏,山林间的绿意浓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在陆超的提议下,几个幸存的村落自发地在山谷一处相对平坦的开阔地,形成了一个小型集市。
每隔五天,人们便会带着各自的产出,来这里交换所需。
没有货币,一切都以最原始的以物易物方式进行。
苏清叶和陆超也成了集市的常客。
他们偶尔会用背篓挑些屋后菜园里长得过分茁壮的蔬菜瓜果去卖,换回一些自己无法生产的针线、铁钉,或是几块熬制出的粗盐。
为了彻底隐匿于人群,两人都换上了最普通的粗布衣衫,灰扑扑的,扔在人堆里绝不起眼。
苏清叶对外自称是陆超的“嫂子”,因家乡遭了灾,带着“侄女”小芽逃难至此,依附小叔子生活。
在这个人人皆有伤痛与秘密的时代,没人会不识趣地追问别人的来历。
沉默,是废土之上最通用的善意和通行证。
这日,又逢赶集。
集市比往常更热闹了些,甚至有从更远聚落赶来的人。
小芽被陆超牵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她在一个挂着零散手工艺品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挪不动道了。
摊主是个独眼老汉,摊上摆着几个用藤条编的小篮子,还有几串用河边捡来的贝壳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风铃。
山风拂过,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在嘈杂的集市里,像一股清泉。
小芽的目光,牢牢地粘在其中一串最漂亮的贝壳风铃上。
那串风铃的贝壳被打磨得格外光滑,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伸出小手,想碰又不敢碰,只是仰着头,眼里写满了渴望。
陆超蹲下身,温声问:“喜欢?”
小芽用力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们拿南瓜换吧……可是,可是南瓜要留着冬天吃。”她懂事得让人心疼。
摊主那只独眼看了看小芽,又看了看她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衣,脸上粗粝的皱纹舒展开来。
他嘶哑地笑了笑,顺手将那串风铃摘了下来,直接塞进小芽的手里。
“拿着耍,挂在屋檐下听个响儿,不值钱的玩意儿。”
陆超正要推辞,想用带来的几颗鸡蛋交换,老汉却摆了摆手,自顾自地收拾起了摊位,再不看他们一眼。
归途,一家三口的心情都像那风铃声一般轻快。
牛车悠悠,小芽坐在车板上,手里举着风铃,听着那清脆的响声,笑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然而,当他们走到山谷出口新设立的关卡检查点时,麻烦不期而至。
两个穿着统一灰色制服、手臂上别着“巡查”袖标的年轻守卫拦住了他们。
这是新秩序建立后,为了防止外来流窜人员和危险品进入核心聚居区而设的哨卡。
其中一个年轻守卫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小芽手里的贝壳风铃,眼神瞬间一厉:“站住!那东西是哪来的?”
陆超勒住牛,客气地解释:“集市上一个老伯送给孩子的。”
那守卫却冷笑一声,几步上前,一把从小芽手里夺过风铃,翻来覆去地看。
他指着其中一枚贝壳上几乎磨损不见的微小刻印,厉声道:“这是‘战前文物’!基地有规定,所有战前遗留的工艺品都属于公共财产,需登记上报!你们是哪里来的流民,竟敢私藏盗窃?”
“文物”两个字,让周围的路人纷纷投来警惕的目光。
小芽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扑进苏清叶怀里。
陆超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上前一步,试图解释:“同志,你误会了,这真就是一个不值钱的……”
“退后!”另一个守卫猛地抽出腰间的短棍,用力推了陆超一把,喝道,“还敢狡辩!我看你们一家三口都形迹可疑!给我搜!”
陆超被推得一个踉跄,眼神瞬间冷冽如冰,一股属于特种兵王的铁血煞气几乎要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苏清叶抱着小芽,平静地看着那两个亢奋而警惕的年轻守卫,对陆超微微摇头。
她掌心的温度,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锁住了陆超即将出鞘的利刃。
杀意,在苏清叶心底一闪而过,又被她强行按了下去。
她可以一秒内拧断这两个年轻人的脖子,但那之后呢?
是无休止的追查和逃亡,是刚刚获得的宁静被彻底打碎。
她松开陆超,淡淡地对那守卫说:“你搜吧。”
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反倒让守卫有些迟疑。
但箭在弦上,他只能硬着头皮,粗鲁地在苏清叶和陆超身上搜查了一遍,除了几颗鸡蛋和半袋粗粮,一无所获。
“人扣下!带回拘留棚,等文秘书回来亲自审问!”守卫找不到赃物,脸上挂不住,只能将三人强行押走。
牛车被拴在哨卡旁,三人被关进了一个用木头和铁丝网临时搭建的拘留棚里。
棚内空空如也,只有地上铺着一层潮湿的稻草。
夜幕降临,山风渐冷。
小芽哭累了,在苏清叶怀里沉沉睡去。
陆超靠着栅栏,沉默地擦拭着一把从不离身的匕首,目光沉静,却暗流涌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几名守卫簇拥着一个身形干练的女人,来到了拘留棚外。
女人正是如今掌管着这片边境区域实际权力的文秘书。
她正在巡视新建立的营地,恰巧听到了手下的汇报。
“就是他们,文秘书,私藏战前文物,还拒不交代来路!”白日里那个嚣张的守卫指着棚内,急于表功。
文秘书的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了那个蜷缩在草堆上、抱着孩子的女人侧影上。
那熟悉的轮廓,那即使身处囚笼也依旧挺直的背脊,让她瞳孔骤然一缩。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挥了挥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这里。”
守卫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遵命退到了远处。
文秘书独自一人,缓步走到棚外。
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苏清叶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穿越了时光与身份的阻隔,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良久,文秘书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拘留棚的锁。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您当年亲手定下的规矩——‘无确凿证据,不得羁押任何幸存者超过十二个时辰’。”文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沙哑,“我不能破这个例。”
苏清叶缓缓站起身,将睡熟的小芽交给陆超,然后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醒来。
“我不是来考你们执法严不严的。”她的声音很淡,像一捧刚从雪山融化的水。
文秘书苦笑起来,笑容里满是无奈和敬畏:“可您知道吗?新秩序建立后,孩子们中间流传着一句童谣,说‘别去招惹穿灰布鞋的女人’。您人虽然不在了,可您的影子,还笼罩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临别时,夜色深沉。
文秘书快走几步,不动声色地塞给苏清叶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这上面是近期各个营地的收成和安全情况通报。”她飞快地低声说,“不是汇报,只是……想让您安心。”
苏清叶没有推拒,指尖触到信封的刹那,便将其无声地收入袖中。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那个独眼的摊主竟亲自赶到了哨卡。
他满脸焦急和愧疚,身后还背着一篮子刚从山里摘的、挂着露珠的野莓。
“误会!都是误会!”他对着守卫和闻讯赶来的文秘书连连作揖,“那风铃是我自己做的,是我闺女留下的一件旧物……我看着这小女娃喜欢,就送了她,是我疏忽,忘了去集市管理处登记物品来源了!”
说着,他走到小芽面前,将那篮鲜红的野莓递给她,浑浊的独眼里满是歉意和慈爱:“娃,是爷爷不好,吓着你了。那风铃……是我闺女留下的……她要是还在,也该这么大了。”
老人说着,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角。
小芽抱着那串失而复得的风铃,仰起小脸,忽然抱住老人的胳膊轻轻晃了晃,奶声奶气地说:“爷爷不哭,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老人愣住了,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苏清叶站在晨曦的微光里,看着这一幕。
阳光洒在她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夜的寒意。
她第一次觉得,被人记住的方式,原来不一定非要是恐惧和敬畏。
也可以是此刻这般,如此的轻,如此的暖。
回家的路上,牛车上装满了新换来的陶罐和麻绳,还有一篮子酸甜的野莓。
陆超哼着不成调的老歌,小芽则趴在车沿上,兴致勃勃地数着路边的蚂蚁。
车轮滚滚,在泥土路上压出两道浅浅的辙痕。
苏清叶看着那延伸向远方的车辙印,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动了风:“以后,想去哪儿都行了,不怕迷路。”
陆超握着缰绳,笑着问她为何。
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身后那渐渐被晨雾笼罩的、他们刚刚走过的路,目光悠远而宁静。
“你看,路从来不是谁修出来的,”她说,“是走出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悄然停在了她的指尖,翅膀轻颤,随即振翅飞向了远方无尽的青山。
秋收在即,护林站屋后那片小小的菜园也迎来了丰收,金黄的南瓜像一个个胖娃娃,懒洋洋地躺在藤蔓间。
这天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苏清叶站在院中,望着基地旧址的方向,沉默了许久。
陆超收拾完农具,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秋收前,我想回去看看。”苏清叶忽然说。
陆超一怔,他知道她说的“回去”,是哪个地方。
那里是他们一切的起点,也埋葬了太多的过去。
他以为她永远不会再想踏足。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苏清叶摇了摇头,目光从远方收回,落在了院角那块被她翻过无数遍的土地上。
“不。”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东西,总要亲眼看过,确认它还在原地,才能真正将它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