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风雪似乎都为之一滞。
那名自称姓周的持枪男子,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像,握着自动步枪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但枪口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道压着,始终无法抬起分毫。
他死死地盯着陆超,眼神从最初的警惕、凶狠,迅速转变为震惊、茫然,最后沉淀为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仿佛在审视一个从遥远记忆里走出来的人。
高处,苏清叶透过狙击镜冰冷的十字准星,将周姓男子脸上每一丝微表情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肌肉的抽搐,瞳孔的收缩,喉结的滚动……这些细微的生理反应,比任何测谎仪都更加真实。
“我……我姓周,周放。”半晌,他艰涩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们是应急补给队的,奉命搜寻附近未登记的幸存点。”
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避开了陆超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上面说,你们这里囤积了大量物资,拒不合作,性质恶劣,命令我们……强制接管。”
陆超没有在意他后半句的威胁,只是平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问道:“那你尝过自己人做的饭吗?你们队里,现在还有谁记得,腊八那天熬粥要放赤豆,不是红豆?”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放的心口。
他怔住了,眼神瞬间涣散,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风雪,看到了某个早已破碎的温暖场景。
良久,他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我媳妇……去年这个时候,还在熬……”
声音戛然而止,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份深埋在心底的悲伤,却已然暴露无遗。
他不是一个冷血的掠夺者。
他只是一个在末世洪流中,被裹挟着向前,连一碗正宗腊八粥都吃不上的可怜人。
苏清叶在通讯频道里冷冷地开口:“陆超,带他去外围营帐,别让他靠近核心区。文秘书,查这个‘应急补给队’的底细。”
她不会因为对方的一丝动摇就放下戒心。
前世的背叛,早已教会她,人性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当晚,周放被安置在营地最外围的一个临时帐篷里,名义上是“待观察人员”。
苏清叶没有直接收容他,而是设下了一个为期三天的考验。
“周先生,既然你说你是来‘接管’的,那总得让我们看看你的诚意。”苏清叶的声音隔着帐篷传来,冰冷而疏离,“哭崖的引水渠被冰雪堵塞了,这三天,你就负责协助我们修缮。期间,你的饮食由我们提供,但你不得踏入主营地半步。”
这是试探,也是一种无声的筛选。
接下来的三天,周放成了营地里最特殊的存在。
他卖力地干着活,用最原始的工具挖掘着冻土,清理着冰块。
而厨房那边,则在上演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战。
第一天,午饭是腊肉炒蒜苗。
苏清叶特意让厨师把腊肉切成了厚厚的片,肥瘦分明,油光锃亮。
周放拿到饭盒时,扒拉着饭菜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吃得狼吞虎咽。
第二天,早餐是白米粥。
粥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撒上细碎的葱花,而是放了一小撮炒香的芝麻盐。
周放喝粥的时候,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虽然依旧吃完了,但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第三天,晚饭是猪肉炖粉条。
这一次,厨师按照苏清叶的指示,没有将猪肉切块,而是剁成了肉末,与粉条混在一起。
周放看着饭盒里的菜,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脸上再无第一天时的满足感。
这一切,都被暗中观察的队员一一记录,汇报给了苏清叶。
“报告队长,目标对厚切腊肉、芝麻盐配粥、块状炖肉有明显的正面情绪反应,符合淮北地区的饮食习惯。对肉末炖菜、葱花粥则反应平淡或负面。”
苏清叶看着光幕上的报告,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一个人的口味,是他前半生所有经历的总和,是最难伪装的印记。
这个周放,大概率是真的。
第三天深夜,暴雪初歇。
周放主动找到了在引水渠边巡查的陆超。
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带着官方的腔调,脸上满是疲惫与挣扎。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体温捂热的、用铅笔手绘的路线图,递了过去。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他低声说,“但我可以带你们绕开我们车队在山谷外设置的主哨卡,从一条废弃的旧矿道进入山腹。那里……那里有完整的地下储水罐群,是我岳父当年参与修建的秘密工程,图纸一直传在我家。里面的水,足够你们用三年。”
陆超接过图纸,眼神一凝。
图纸画得极为详尽,不仅标注了主路、岔路,甚至连几个关键通风口的具体位置和风向角度都注明得一清二楚。
这种精度,绝不是临时编造得出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陆超沉声问。
周放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骄傲:“……我岳父是当年项目的总工程师。这张图,是他留给我媳妇唯一的念想。”
几乎在同一时间,基地指挥中心内,文秘书的指尖在光幕上飞速划过。
“找到了!”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数据的冷光,“在五十年前的尘封城建档案里,确实有一个代号‘黑井’的战备地下水库项目,位置、结构与周放所述完全一致!负责人……正是他岳父的名字!”
她立刻接通苏清叶的频道,语气严肃:“清叶,此人身份和情报的真实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他的利用价值极高,但反过来说,这也可能是一个设计得无比精心的诱饵,目的就是引我们入瓮!”
苏清叶站在高处,俯瞰着下方与陆超交谈的周放,眼中闪烁着危险而兴奋的光芒。
诱饵?她最擅长的,就是让猎人的诱饵,变成猎人自己的捕兽夹。
“文秘书,”她沉吟片刻,下达了指令,“反向利用。立刻去b级仓库,把我们缴获的那批已经开始霉变的粮食装箱,贴上‘高营养能量棒’的标签。让周放‘缴获’这批物资,带回他的车队,作为他立功的‘投名状’。”
次日清晨,周放带着那几箱沉甸甸的“战利品”离开了。
苏清叶没有掉以轻心,她派出了基地里最擅长潜行的两名觉醒者,乔装成逃难的难民,远远地缀在车队后面。
两日后,消息传回。
“队长,车队的高层打开箱子,发现是霉变粮食后勃然大怒,当场把周放关了禁闭!”
听到这里,苏清叶并不意外。
“但是,”侦察员的语气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当天深夜,我们观察到,一个同车队的士兵,偷偷给周放的禁闭室送了一份饭。那是一份……咸菜炒饭。”
苏清叶的眉梢微微一挑。
“我们用高倍望远镜确认过了,”侦察员补充道,“里面的咸菜,切法和颜色,和周放之前在营地无意中跟我们队员提起的‘他老婆的秘方’一模一样!”
苏清叶听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好啊,”她低声自语,眼中精光四射,“他们内部,也开始用味道来认人了。”
这意味着,周放不是一个人。
在那个所谓的“应急补给队”里,还有和他一样,怀念着旧日家常味道的“同类”。
当晚,万籁俱寂。
基地一处不起眼的通风口,再次传来了极其轻微的金属刮擦声。
这一次,递进来的不再是纸条。
而是一小袋用布包好的、晒得干干的野山葱。
布包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只有两行字。
“姜确实放多了,下次少放二钱。”
“另外,黑井东侧三号门没锁,密码是你媳妇生日倒序。”
苏清叶捏着那张散发着淡淡葱香的纸条,指尖微微泛白。
她沉默地站了许久,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远处的哭崖冰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宛如一颗巨大的、凝固的眼泪。
终于,她猛地转身,脸上是嗜血的冷静与决然。
“文秘书,”她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清晰地传到每一个核心成员的耳中,“召集所有人,最高级别战术会议。通知陆超,准备行动。”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这次我们不抢水……我们要让他们自己把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