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沈清弦并未再亲自前往伤兵营,以免过早引人注目,打草惊蛇。但她并未闲着,而是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开始从各种渠道,悄无声息地搜集信息,试图厘清黑水城后勤医疗体系这团乱麻的每一个线头。
韩青不愧为陆北辰的心腹暗卫首领,行动力极强。不过两三日功夫,便将一份详尽得令人心惊的调查报告,呈到了沈清弦案头。
报告显示,黑水城内,类似东南角那样的伤兵临时安置点,竟有大小七处!分散在城内不同区域,管理混乱,互不统属。登记的伤员总数近八百人,这还不包括那些伤势过重、被集中隔离在条件更差的“濒危区”以及少数因有军职而被将领接回府中照料的人。而城中医官,连同学徒在内,仅有不足三十人!且水平参差不齐,真正有经验的老医官不过五六人,其余多是半路出家或只会治疗简单皮肉伤的“土郎中”。药材储备更是触目惊心,库存清单上,止血消炎的金疮药、麻醉止痛的麻沸散、治疗伤寒发热的药材存量均严重不足,且品质低劣,许多药材因储存不当已发霉变质。而用于清洁伤口的烈酒、干净布条等基础物资,也时常短缺。
更令人心寒的是账目。韩青通过特殊渠道,拿到了近一年来军中药材采购和伤兵抚恤发放的流水副本。账目做得粗糙混乱,许多采购价格明显高于市价,且供应商多为几家固定的商号,背后似乎都与军中某些掌管后勤的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抚恤银两的发放,更是拖延严重,克扣现象普遍,许多阵亡或重伤退役士兵的家眷,迟迟拿不到应有的抚恤,生活困顿。
与此同时,沈清弦也没闲着。她以“夫人体恤,欲为将士缝制冬衣”为名,让林嬷嬷带着丫鬟,拿着些针线布料,去各个安置点与那些负责杂役的婆子、伤势较轻能活动的伤兵闲聊套话。这种方式看似随意,却往往能听到最真实的声音。
综合各方信息,沈清弦面前逐渐浮现出一幅清晰而令人愤怒的图景:
一、制度缺失,管理混乱。伤兵救治无统一章程,各安置点各自为政,缺乏有效的登记、分类、救治、转运流程。轻伤、重伤、传染病患混杂一处,极易交叉感染。物资分配全凭主管官员心情和关系亲疏,毫无公平效率可言。
二、资源匮乏,层层盘剥。朝廷拔付的军费本就有限,加之北境运输艰难,成本高昂。然而,有限的资源在流转过程中,还经历了层层克扣。采购环节吃回扣,以次充好;分配环节优亲厚友,中饱私囊;到了伤兵手中,已所剩无几。这不仅是无能,更是腐败!
三、人员不足,素质低下。军中医官地位不高,待遇差,难以吸引和留住人才。现有医官超负荷工作,身心俱疲,难免敷衍塞责。学徒缺乏系统培训,只能从事最基础的杂役。
四、观念落后,忽视人命。在部分将领眼中,伤兵已是“无用之人”,浪费药材是得不偿失。他们更倾向于将资源投向能打仗的士兵,对伤兵的痛苦和死亡近乎麻木。这种冷酷的“实用主义”,深深刺痛了沈清弦。
问题的根源,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复杂。这不仅仅是缺医少药的问题,而是整个后勤体系、乃至部分军官观念出了严重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改革,势必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引来强烈的抵制。
沈清弦坐在灯下,对着厚厚的调查记录和账目副本,眉头紧锁。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不仅仅是改善伤兵处境那么简单,而是要挑战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和根深蒂固的陈旧观念。
她想起了前世所知的现代管理经验和战地医疗的一些基本原则:分级救治、消毒隔离、标准化流程、物资管控、专业化培训……这些理念,在这个时代无疑是超前甚至惊世骇俗的。如何将这些理念与边关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制定出切实可行、又能被接受的方案?如何打破现有的利益格局,推行改革?如何争取到大多数中下层军官和士卒的支持?
这需要极高的智慧、耐心和策略。
她意识到,不能直接从上至下强行推行新政。那样只会激起既得利益者的联合反抗,甚至可能引发营啸等恶性事件。必须寻找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快速见效、赢得人心、同时又能逐步瓦解旧体系的机会。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份伤亡名单和物资清单。或许,可以从最迫在眉睫、也最容易看到成效的地方入手——比如,先设法解决干净布条和基础消毒问题?或者,建立一个示范性的、管理规范的小型伤兵护理区?
夜深人静,镇北阁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沈清弦铺开新的纸张,开始起草她的第一份《黑水城伤兵营整顿疏议》。她写得极其谨慎,条分缕析,既有对现状触目惊心的描述,也有基于调查的根源分析,更提出了几条相对温和、易于推行、且能立竿见影改善伤兵处境的初步建议,比如:设立伤兵登记造册制度;统一采购发放干净布条;指定专人负责烧开水清洁伤口;对现有医官学徒进行基础急救培训;设立一个“示范护理区”等。
她没有急于提出触及根本利益的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选择了循序渐进,积小胜为大胜的策略。她知道,要想改变这片土地,必须先融入它,理解它,然后才能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顽石。
这一步,必须走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