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幽灵棺材”内,已经彻底失去了其线性的、理性的意义。它不再是流逝的沙漏,而是一滴滴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毒药,缓慢地注入每个人的血管,腐蚀着他们的意志和生命。
【00:05:00】
五分钟。
田中健手腕上那块加固潜水表的红色数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恶魔之眼,冷漠地倒数着他们共同的死亡。舱室内的空气已经浑浊到了极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把滚烫的玻璃渣,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肺叶。高浓度的二氧化碳让人的思维变得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迟钝、模糊,甚至开始产生诡异的幻觉。
神谷直人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他蜷缩在角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刺猬,嘴里不停地、无意识地呢喃着一些关于流体力学和结构应力的专业术语,仿佛在用自己最后的科学知识,为这口钢铁棺材撰写一篇冰冷的讣告。
佐川刚的情况更糟。他额角的伤口在缺氧环境下引发了轻微的感染,高烧让他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他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生命之火已然风中残烛。
上原健太和埃琳娜已经沉沉昏睡过去……唯
黑崎是所有人里最清醒的一个,或许是因为他那被仇恨淬炼过的意志,比常人更加坚韧。他靠在舱壁上,双眼死死地盯着舷窗外那片永恒的、纯粹的黑暗。那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嘲笑着他的无能和无力。他的复仇,他的仇恨,他的人生,似乎都将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被彻底遗忘。
中岛惠子是这艘死亡之舟上最后一点微弱的烛火。她用尽了最后一个医疗包里的所有药品,用湿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众人滚烫的额头。但她的动作已经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直起,都伴随着眼前发黑的眩晕和剧烈的心悸。
她看着田中健,那个曾经如神明般强大的男人,此刻也只是一个无力地瘫在椅子上、胸膛微弱起伏的凡人。她的心中,那座名为“崇拜”的雕像,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
田中健自己,反而进入了一种奇异的、超越痛苦的平静状态。缺氧带来的感官剥夺,让他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这具衰败的肉体,漂浮在一个更高维度的空间里。他冷眼旁观着舱内的一切,旁观着自己的死亡,旁观着这个由他一手建立的帝国的最后余晖。他甚至能“看”到秦品那张得意的脸,能“听”到陈平那胜利的宣言。
他抬起手腕,红色的数字已经跳到了令人心悸的区间。
【00:01:00】
【00:00:30】
中岛惠子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干涩的眼角滑落。她放弃了,她准备迎接那瞬间的光明和永恒的黑暗。
黑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将所有的力量都凝聚起来,准备在最后一刻,保持一个战士应有的尊严。
【00:00:10】
【00:00:05】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单调而致命的数字跳动声。
【00:00:04】
【00:00:03】
田中健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倒映着最后的红色数字。
【00:00:02】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嗡”声,穿透了厚重的舱壁和咆哮的海流,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00:00:01】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00:00:00】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预想中的毁灭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咚”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靠在了“幽灵棺材”的外壳上。
紧接着,一阵高频的、非人的合成语音,通过舱体的共振,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生命信号检测到。开始对接氧气输送终端。】
“什么?!”黑崎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只见“幽灵棺材”侧面的一个紧急维修接口处,舱壁开始自动变形、重组。一个覆盖着生物凝胶的柔性机械臂,从外部精准地探了进来,它前端的接口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自动寻找着舱内的应急供氧系统。
“咔哒”一声轻响,对接成功。
下一秒,一股冰冷、纯净、带着一丝甜味的空气,如同久旱的甘霖,从接口处喷涌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舱室!
“咳……咳咳……”
“哈……哈……”
所有人都像溺水者被猛地拉出水面一样,开始剧烈地、贪婪地咳嗽、呼吸。那股纯净的空气冲刷着他们灼伤的肺部,带来了轻微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窒息的痛苦如潮水般退去,混沌的大脑重新被氧气唤醒,濒临崩溃的身体机能被强行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中岛惠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看着那个正在工作的机械臂,看着空气中弥漫的白色冷雾,愣了几秒钟,然后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欢呼:“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神谷直人也从崩溃中被拉了回来,他跪在地上,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地喊着:“氧气!是氧气!我没死!我没死!”
就连半昏迷的佐川刚,也在新鲜空气的刺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舱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了太久的、混杂着哭声和笑声的欢呼。他们拥抱在一起,庆祝着这从死神指尖硬生生抢回来的胜利。这不仅仅是对死亡的胜利,更是对窒息、对思维停滞、对意识消散的最原始恐惧的胜利。
然而,在这片狂喜的海洋中,只有两个人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一个是田中健。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索恩,没有让他失望。
另一个是黑崎。他没有欢呼,而是第一时间冲到了舷窗边,试图看清外面的情况。劫后余生的庆幸只在他心中停留了片刻,立刻就被更强烈的求生欲所取代。
就在这时,那个合成语音再次响起:
【外部结构扫描完成。船体被卡死在‘挑战者深渊’西坡的玄武岩礁石区。船体结构完整度73%。关键连接点A-7被一根直径80厘米的钛合金主梁和数块花岗岩卡住,无法通过外部牵引脱离。】
【警告:强行牵引有98.7%的概率导致船体结构性崩溃,立即解体。】
【解决方案:必须从内部,对A-7连接点进行物理分离。】
刚刚还沉浸在狂喜中的人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舱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什么意思?”中岛惠子颤抖着问道,她还没从刚才的狂喜中完全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是出不去?”
【是的。】合成语音冰冷地回答【你们被困住了。我只是一个‘信使’,不具备大型破拆作业能力。你们必须自救。】
“自救?!”
神谷直人的声音猛地拔高,但那不是尖叫,而是一声压抑着极致愤怒和荒谬的低吼。他指着那个正在工作的供氧臂,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哈!自救?!这算什么?一个恶毒的玩笑吗?我们怎么自救?!用牙齿去咬断那根钢筋吗?!这里是一万米深的海底!”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舱室里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对命运无情的嘲弄。然而,这阵失控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他猛地喘了几口粗气,眼神中的狂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狂热的冷静。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领,脸上那劫后余生的狂喜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外科医生般的审视。
“我反对这个方案。”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这是一个愚蠢的、毫无逻辑的自杀行为。”
他走到那个扭曲的角落,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布满裂痕的舱壁,发出“叩叩”的轻响。
“这里,”他回头,像一个大学教授在给学生上课一样,对众人说道,“是整个结构最脆弱的点。我们现在能活着,是因为这层金属外壳勉强承受着万米水压。一旦我们用高能工具在这里进行切割,产生的热应力集中和金属疲劳,会像在蛋壳上划出一道裂痕!结果不是被拖出去,而是这整个舱室会像被捏瘪的易拉罐一样,被外部水压瞬间压垮!我们都会被挤成一团肉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黑崎身上,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嘲讽。
“我们刚刚才从窒息的边缘被拉回来,我们有了氧气,有了‘信使’在外部支援。这意味着我们有了时间!我们应该做的,是利用这段时间,让‘信使’的分析系统计算出更安全的方案,或者等待外部救援力量的加强!而不是像一群没头的苍蝇一样,急着去找死!”
他的话极具煽动性,让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浇上了一盆理性的冷水。是啊,谁愿意去进行一场成功率几乎为零的“手术”?
“等?”黑崎的声音冷得像深海的海水,“等到秦品的无人机找到我们,还是等到这艘破船的裂缝越来越大,把我们活活灌死?神谷直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
“这不是天真,这是风险评估!”神谷直人猛地提高了音量,他的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理智的光芒,“我,神谷直人,从不做没有胜算的赌注!要死,你们自己去死那个角落!但别想拉着我们一起!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活下去,用最理智的方式!”
他不再是那个惊慌失措的科学家,而是变回了那个冷酷、狡猾、将一切计算得清清楚楚的领袖人物。他的崩溃,不是源于恐惧,而是源于对失控的愤怒和对“愚蠢”方案的鄙夷。他选择了一种更“聪明”的等死方式,并试图将所有人都拉入他的阵营。
“你……”黑崎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够了。”
一个虚弱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
田中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些许锐利,直刺神谷直人。
“直人,你的计算没错。但你算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神谷直人下意识地问道。
“在这里,”田中健缓缓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希望,比数据更重要。而现在,黑崎的行动,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神谷直人的心上。神谷直人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迎上田中健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哼一声,退到了一边,用一种看死人般的眼神,看着黑崎和中岛惠子。
他没有被说服,但他选择了服从。这是他作为田中健下属的最后底线。
“让我去。”一个虽然虚弱但却充满了坚定意志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响起。众人纷纷转过头,目光聚焦在声音的来源处,只见佐川刚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试图从地上坐起来。他额角的那道伤口依旧在缓缓渗出鲜血,沿着脸颊滑落,而他的脸色则苍白得如同刚刚被漂洗过的白纸,毫无血色。
“不行,”黑崎的反应极为迅速,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否决,“你现在的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连最基本的站立都显得如此困难,更别提去执行任务了。”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我是护卫,”佐川刚的气息明显有些急促,喘着粗气,但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保护社长……这……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那份决心却清晰可辨。
“你的职责,现在就是好好地活下去!”黑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严厉,“别再给我们添麻烦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治疗,而不是去冒险。”他的话语虽然冷酷,但眼神中却流露出对佐川刚的关切与担忧。
舱室里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去,是九死一生。不去,是十死无生。这个选择题,残酷得让人无法呼吸。
田中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了一眼佐川刚,又看了一眼已经彻底缄默的神谷直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黑崎和中岛惠子身上。
黑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转过头,与田中健对视。在这一刻,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语言,却仿佛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对话。黑崎从田中健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托付,一丝期待。而田中健也从黑崎的眼中,看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那种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惜一切的、野兽般的意志。
“我去。”黑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我需要一个人帮忙照明和递工具。”
他的目光,转向了中岛惠子。
中岛惠子浑身一颤。她害怕,她怕得浑身发抖。但当她看到黑崎那决绝的眼神,又看到田中健那平静而充满信任的目光时,她心中那名为“忠诚”的火焰,再次燃烧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跟你去。”
“很好。”黑崎不再废话,他走到“信使”的机械臂前,沉声问道:“我们需要工具,高能切割枪,便携式液压剪,还有高强度照明设备。”
【工具已备妥。将从工具投放口送出。】
“信使”的另一个舱口打开,几件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工具被缓缓推了出来。
黑崎拿起一把造型狰狞的高能切割枪,检查了一下能量读数,然后又拿起一盏强光探照灯,递给了中岛惠子。
“跟在我后面,照着我需要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乱跑,明白吗?”黑崎的语气不容置疑。
“……明白。”中岛惠子紧紧地握着探照灯,手心全是冷汗。
两人准备就绪,正要走向那个死亡的角落,田中健突然开口了。
“黑崎。”
黑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活下去。”田中健只说了这三个字,但其中蕴含的重量,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要沉重。
黑崎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带着中岛惠子,一步步走向那片被黑暗和死亡笼罩的扭曲金属。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日内瓦湖。
马库斯·索恩的办公室内,光线比之前调暗了许多,只有巨大的落地窗外的城市灯火,和墙上几幅艺术品底部的射灯,提供着有限的光源。这让整个空间显得更加深邃、神秘。
索恩站在一面巨大的、由液态金属构成的显示屏前。屏幕上,正分割成数十个窗口,实时播放着从“信使”视角传回的各种数据——声呐图像、结构应力分析图、能量读数,以及“幽灵棺材”内部的监控画面。
他像一个正在欣赏交响乐的指挥家,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到了氧气对接成功时,舱内众人从窒息边缘被拉回的狂喜;也看到了AI宣布新难题后,他们脸上的绝望;更看到了黑崎挺身而出,主动请缨的整个过程。
“有意思。”索恩端着一杯清水,轻轻抿了一口。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微笑。
他原本以为,田中健这个“前社长”会利用自己仅存的威望,强行指派某个人去执行这个必死的任务。但他没有,他只是平静地观察着,直到那个被仇恨驱动的男人自己站了出来。
“仇恨,有时候比忠诚更可靠。”索恩轻声自语。他看到了黑崎眼中那股不屈的、为了活下去可以吞噬一切的火焰。这股火焰,比田中健那已经燃尽的余烬,更有价值,也更具潜力。这是一个值得投资的“资产”。
就在这时,屏幕上的一个窗口突然开始闪烁刺眼的红色警报。
【警告:检测到高功率主动声呐扫描。来源:方位3-4-7,距离约45海里。】
【警告:检测到多个快速移动目标。根据信号特征分析,为秦品集团‘深海之眼’网络下属的‘虎鲨’级无人攻击潜艇。预计抵达时间:70分钟。】
索恩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秦品的人,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看来,“信使”在进行高速机动和对接时产生的能量波动,还是惊动了这条盘踞在太平洋的巨鲨。
“70分钟……”索恩看着倒计时,手指在液态金属屏幕上轻轻敲击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黑崎和中岛惠子正在进行“深渊手术”,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而秦品的“猎犬”们,已经闻到了血腥味,正在全速赶来。
他必须在救援完成,并且“幽灵棺材”被安全拖走之前,为田中健,或者说,为他新的“资产”黑崎,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索恩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走到办公室中央,打开了另一个隐藏的控制面板。面板上,只有一个红色的按钮,旁边标注着——“信息迷雾”。
他没有丝毫犹豫,按了下去。
瞬间,他面前的液态金属屏幕上,世界地图被点亮。在太平洋的广阔海域里,数十个原本暗淡的节点,突然同时亮起,开始向外释放大量经过精心伪装的、模拟高价值矿产或生物能量的虚假信号。
这些信号,有的模拟了稀有金属矿脉的地质波动,有的模拟了未知巨型生物群的生命信号,有的甚至模拟了另一艘潜艇发生小型核泄漏的特征。它们就像一盘散落在棋盘上的诱饵,真假难辨,诱惑着饥饿的猎手。
“秦品,”索恩看着屏幕上那些疯狂闪烁的假目标,冷冷地说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能看多远。”
他知道,这招只能暂时迷惑对方,为“信使”争取最多三十分钟的时间。三十分钟后,当秦品的分析系统排除了所有假目标,依然会锁定真实的位置。
“黑崎,”索恩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幽灵棺材”内部的监控画面上,画面中,黑崎和中岛惠子已经抵达了那个扭曲的角落,强光探照灯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开了一道惨白的口子。
“你只有三十分钟。祝你好运。”
索恩端起水杯,重新走回落地窗前。窗外的日内瓦湖一片祥和,仿佛与万里之外那场正在上演的、关乎生死的深海棋局毫无关系。
但索恩知道,在这片祥和的夜色下,更凶险的博弈,才刚刚开始。他,作为棋盘外的执棋人,已经落下了自己的第二颗棋子。现在,轮到棋盘上的棋子们,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