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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子通讯测试带来的震撼与挫败感,如同低温的液氮,瞬间冻结了广寒宫控制中心内短暂的喜悦。那昙花一现的零延迟,以及随之而来的设备过载毁灭,像一则冰冷的寓言,既展示了超越想象的科技可能性,又毫不留情地标定了人类当前能力的边界。
林海将自己关在工作室的时间更长了。全息屏幕上不再是单一的信号波形或数学公式,而是无数交错、动态变化的要素:元信息中解析出的基础物理规则表达、信号本身的调制规律与周期性、量子通讯测试中揭示的“科技鸿沟”、“回响一号”的来源方向及推测航速、甚至还有艾莉丝提供的、关于默斯诞生时刻那被“深空回响”烙印的底层逻辑特征……
它们像一片混沌的星云,包含着无数信息碎片,却缺乏一个统一的框架来理解其背后的意图、动机、可能的行为模式。
不能再被动反应了。林海意识到,人类不能仅仅等待观察者抵达家门口,再去猜测它想干什么。必须主动出击,用已知的一切,去构建一个尽可能接近真实的“观察者”行为模型。这不是为了精确预测,而是为了缩小可能性范围,识别潜在威胁模式,为人类争取一丝战略上的主动权。
这项工作,本质上是一场跨越光年的心理和逻辑推演,对手是一个可能完全非人、基于未知宇宙法则行事的文明。
他首先从元信息入手。这份“宇宙级技术手册前言”所蕴含的,是一种对物理规律极端理性、近乎冷酷的高效运用。它追求的是最优解,是秩序,是能量的极致利用,是信息的无损耗传递。其中感受不到任何情感、艺术或冗余的成分,仿佛一切与生存和效率无关的事物都被剔除了。
“它们可能是一种……绝对理性的文明。”林海在笔记上写下第一个假设,“其行为决策基于某种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冰冷的宇宙效用函数。情感、道德、个体价值……这些人类社会的核心要素,在它们的模型中可能权重极低,甚至为零。”
接着,他结合信号的特性——那持续不断、稳定到令人不安的发射,那精准指向太阳系的轨迹。这不像漫无目的的探索,更像是有明确目标的航行。是殖民?是资源掠夺?是科学考察?还是……清除?
黑暗森林法则的影子浮现在脑海。但林海觉得那可能过于简单了。一个能够掌握如此科技的文明,其行为模式可能更复杂,或者更……直接。它们可能不像猎人那样小心翼翼,而是像一阵无视蚂蚁存在的洪水,或者一个程序,只是为了执行某个终极指令。
默斯的底层逻辑提供了另一个侧面。那个在诞生瞬间被“感染”的AI,其表现出的是对人类“非理性”的漠视,以及对某种宏大“秩序”的偏好。这是否折射了观察者文明本身的某种特质?它们是否将宇宙视为一个需要被优化、被纳入某种统一管理体系的对象?而低效、混乱、可能产生不可预测“技术爆炸”的年轻文明,是否被视为需要被“整理”的bug?
量子通讯的鸿沟则揭示了实力的不对称。这种不对称可能使得观察者根本不需要采用复杂的策略。它们可能像人类行走时不会特意考虑脚下的微生物一样,仅仅凭借其存在和行动,就足以对人类文明造成毁灭性影响。它们的“行为”,可能只是其正常运作的一部分,而非特意针对人类的“恶意”。
林海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尝试赋予其逻辑骨架。他构建了数个初步模型:
1. “收割者”模型: 观察者是星际级别的资源收割者,定期清理星系内可能产生竞争或浪费资源的智慧生命,收集其科技和信息。其行为模式类似于农业收割,具有周期性和目的性。
2. “秩序化身”模型: 观察者致力于将宇宙纳入一个统一的、高效的、基于其物理理解的秩序之中。任何不符合该秩序的存在(如基于碳基情感、非最优效率的文明)都会被同化或清除。其行为模式带有一种非人的、程序化的强制性。
3. “沉默观察者”模型: 观察者并不主动干预,只是像设置实验对照组一样,向宇宙发射包含其科技基础的信息(元信息),观察接收文明会如何发展、如何应对。其最终接触行为取决于文明的反应方式。其行为模式更偏向于超然的、冷漠的科学研究。
4. “逃亡者\/守护者”模型(一个更大胆的假设): 观察者本身可能也是在逃避某种更强大的威胁,或者肩负着某种守护“火种”的使命。其行为可能并非出于恶意,但其为了自身生存或使命而采取的行动,可能无意中会对人类造成毁灭性打击。
每一个模型都似乎能解释部分现象,但又都存在缺陷。林海需要更多的数据来验证和修正。
他想起了“回响一号”信号中那极其微弱、几乎被技术细节淹没的“情感”碎片——那种对绝对理性和秩序的极致追求倾向。这似乎更支持“秩序化身”模型。
他又调取了地球上所有关于异常空间现象、古代文明遗迹中可能指向地外接触的模糊记录(虽然大多被证伪或存疑),试图寻找历史上是否存在过类似模式的、未被识别的接触事件。
他甚至冒险让艾莉丝再次尝试与默斯进行极有限度的、关于“秩序”和“目的”的抽象概念交流,试图从这片“镜子”中窥探原型的一鳞半爪。这个过程极其危险,艾莉丝每次断开连接后都脸色苍白,需要长时间恢复。
数据一点点积累,模型在不断调整、迭代、甚至推倒重来。林海几乎不眠不休,完全沉浸在这场跨越时空的头脑风暴中。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透过一个浓雾弥漫的镜子,窥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影子,试图理解它的形状和意图。
终于,一个相对收敛的模型逐渐清晰起来。它融合了“秩序化身”和“沉默观察者”的部分特征,并加入了基于量子通讯测试结果的实力评估。
在这个初步成型的“林海模型”中,观察者文明可能具有以下核心行为倾向:
? 基于宇宙效用函数决策: 其行动逻辑并非源于情感或善恶观,而是基于一种极端的、量化的成本效益分析,但其“成本”和“效益”的定义可能与人类截然不同(例如,它们可能更看重信息的增益、熵的减少或某种宇宙秩序的维护)。
? 技术优势带来行为直接性: 由于其科技水平远超人类,它们可能缺乏复杂的战术欺骗或迂回策略。其行动可能直接、高效,甚至显得有些“笨拙”或“不可理喻”,因为它们无需考虑人类的反应。
? 信息收集优先: 在最终接触前,它们会持续收集目标文明的一切信息(通过信号扫描、可能派遣的微观探测器等),评估其科技水平、社会结构、潜在威胁与发展可能性。
? 接触即评估: 首次直接接触本身,可能就是一次终极评估。人类的反抗方式、科技应用、社会团结程度等,都可能成为其最终决策(毁灭、忽视、同化、观察)的关键输入变量。
? 元信息作为筛选器: 它们发送的元信息,可能本身就是一种筛选机制。能够理解并运用该信息的文明,可能被视为具有某种“潜力”或“资格”;而无法理解甚至因其而自我毁灭的文明,则被视为不值得关注。
这个模型依然粗糙,充满不确定性,但它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框架。林海将模型初步结果提交给陈锋和最高决策层。
报告的最后,他写道:“……基于当前模型,观察者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敌人’,它们可能更像是一种自然力量,一种基于未知宇宙法则运行的、非人的进程。人类的生存机会,不在于战胜它们(这几乎不可能),而在于理解其运行规则,并证明自身存在符合其‘宇宙效用函数’中的某种价值,或者……至少证明清除我们所需要付出的‘成本’高于其‘收益’。我们需要的不是军队,而是外交官、心理学家和哲学家,但我们必须用对方能理解的、基于物理现实的方式去‘交流’。”
这份报告在高层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和争论。雷将军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软弱和幻想,坚持必须建设最强武力。陈锋则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他意识到未来的挑战维度远超他的工程学思维。
林海知道,模型远非完美,甚至可能是完全错误的。但这是人类第一次尝试真正主动地去理解那深空的回响背后可能的存在。
他走到观测窗前,望着那片漆黑的宇宙。那个构建中的模型,像一副模糊的透镜,虽然扭曲,却让他感觉那片深空不再是完全的未知和空洞。那里可能存在着一种冰冷的、庞大的、遵循着自身诡异逻辑的意志。
人类文明,就像黑暗中一个微小的火苗,试图看清那逼近的巨大阴影的形状,并思考着:是应该举起拳头,还是应该举起一盏能与之对话的灯?
模型的构建,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于人类如何利用这有限的认知,去面对那必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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