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并未放晴,依旧阴沉着脸,仿佛昨日的雨水还未哭尽。
用早膳时,楚惊鸿愈发谨慎,只挑拣着最简单的粥食用了少许。果然,不久后,李德全便再次出现,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捧着一摞新的文书。
“参军事大人,”李德全笑容可掬,眼神却锐利如常,“陛下有旨,这些是各地送来的关于军械粮草调配的奏报,请您过目,梳理出其中可疑或不合常理之处,晌午前呈报。”
文书被放在桌上,分量不轻。楚惊鸿看着那堆东西,心中一片冰凉。这已不再是“不甚紧要”的摘要,而是直接触及军队命脉的实务!萧景玄将她放在这个位置上,让她接触这些核心机密,绝非信任,而是更深的算计!
他像是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一边用软禁和死亡威胁她,一边又将致命的权力和信息塞到她手中。他想看她如何反应?是会趁机做手脚?还是会因恐惧而束手束脚?亦或是......能从中看出些连他都未曾察觉的、隐藏在繁华盛世下的虱子?
“臣......领旨。”她低声应道,声音有些发涩。
李德全满意地躬身退下。
楚惊鸿坐到桌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翻开最上面的一份奏报,是关于江南织造局送往北境新军冬衣的数目和银钱核算。
数字庞大,条目繁琐。若是常人,早已头晕眼花。但楚惊鸿来自现代,受过特种训练,对数字和逻辑极为敏感,加之原主多年军旅生涯对后勤事务的熟悉,她很快便沉浸进去。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她全神贯注,逐一核对,不时提笔在一旁的纸上记录下疑点:此处棉麻价格高出市价三成;此处运输损耗大得不合常理;某一批军靴的数目与收获边军的记录有细微出入......
这些看似微小的 discrepancies(差异),在庞大的帝国机器中或许司空见惯,但聚合起来,却可能指向一条条贪婪的蛀虫,甚至一张庞大的、侵蚀军队根基的利益网络。
她越看越是心惊,也越看越是清醒。萧景玄让她做这个,或许本意是试探和折磨,但她却从中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她可以借此......反过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一种不同于武力、不易引起猜忌的“价值”?
晌午前,她将整理好的疑点摘要工整地誊写在一张纸上,并未添加任何主观猜测,只是客观罗列数据差异。
李德全准时前来取走。
她心中忐忑,不知这份东西会引来何种反应。
下午,天空又飘起了细雨。她正望着窗外发呆,院外却传来了那个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沉稳的脚步声。
萧景玄再次来了。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肩头微湿。他手中拿着她晌午前呈上去的那张纸。
他走入廊下,并未进屋,而是就那样站在窗外,扬了扬手中的纸,目光落在她身上。
“爱卿的效率,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这些数目,朕以往倒也略有所觉,只是琐事繁多,未及深究。倒是让你一眼看出了这许多。”
楚惊鸿垂下眼帘:“臣只是依例核对,不敢居功。”
“依例核对?”萧景玄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这朝堂上下,依例核对的人多了,可能看出问题、并且敢写下来的,却没几个。”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依爱卿之见,这江南织造局的差事,是该换个人管管了?”
楚惊鸿心中猛地一凛。这是一个陷阱!她若顺着说该换,便有插手人事、妄议朝政之嫌;若说不该,则与她之前罗列的疑点自相矛盾。
她谨慎地回答:“臣只负责核查数据异同,至于人事任免,非臣所能妄议。陛下圣心独断,自有明察。”
萧景玄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对她这番圆滑的回答并不意外,也无不满。他转而道:“朕已让监察御史暗中核查此事。若属实......”他眸光微冷,“正好,朝廷近来整顿吏治,正需几个典型。”
他的话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意。
楚惊鸿背后泛起寒意。她明白,自己递上去的那张纸,可能即将成为催命符,断送一批官员的前程甚至性命。而这一切,都在帝王的算计之中。
这时,一名宫女端着红漆托盘走来,上面放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茶香袅袅。
“陛下,您的茶。”宫女怯生生地道。
萧景玄并未回头,只随意一摆手。宫女会意,竟端着那盏茶,走向楚惊鸿,欲要奉给她。
楚惊鸿的瞳孔骤然收缩!
御前茶!
那纸条上的警告如同惊雷炸响!她看着那盏清澈碧绿、热气腾腾的茶汤,仿佛看到其中翻滚着致命的毒药。
接,还是不接?
接过来,若真有毒,便是死路一条。
不接,便是公然抗旨,立刻就会引来萧景玄的雷霆之怒!
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萧景玄,他却正侧头望着院中的雨景,仿佛对此毫不在意,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冷硬的侧影。
宫女的托盘已递到她面前,茶香混合着雨水的湿气,钻入她的鼻腔。
千钧一发之际,楚惊鸿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她猛地伸手,却不是去接茶盏,而是捂住了口鼻,发出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显突兀的、低低的咳嗽声。
“咳......咳咳......”她侧过身,肩膀微颤,声音沙哑道,“臣......臣近日感染风寒,喉疾未愈,恐污了陛下御茶,实在......不敢承受。”
她垂着头,不敢看萧景玄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重新落在了自己身上,如同实质般刮过她的脊背。
时间仿佛停滞了。
廊下只有她压抑的咳嗽声和淅沥的雨声。
良久,才听到萧景玄淡淡的声音传来:“既是病了,便好生歇着。茶,撤了吧。”
那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宫女如蒙大赦,慌忙端着茶盏退下。
楚惊鸿依旧保持着咳嗽的姿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她不知道萧景玄是否相信了她这拙劣的借口,也不知道这番拒绝,究竟是为自己避开了一劫,还是招致了更大的祸端。
萧景玄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重新投向雨幕,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雨,渐渐又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