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半旧的棉布中衣静静躺在华美的月白寝衣之上,在渐浓的暮色里泛着灰白刺目的光。每一处磨损,每一道歪斜的针脚,都在无声地嘶吼着属于原主楚望舒的过去,粗暴地撕扯着她这个异世魂灵试图掩藏的薄纱。
寒意不是从脚底升起,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冻结了血液,凝固了呼吸。她僵立在黑暗中,目光死死胶着在那件旧衣上,仿佛那不是布料,而是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正对着她吐出猩红的信子。
他连这个都知道。他连这个都找得到。
这不是赏赐,不是关怀,这是最赤裸裸的示威,是最精准的凌迟。他用这件衣服告诉她,她的所有,她的前世今生,哪怕是最微不足道、早已湮没在时光尘埃里的细节,都纤毫毕现地摊开在他的掌中,无所遁形。
“咔哒。”
外间落锁的轻响再次传来,将她惊醒。那声音在此刻听来,不再仅仅是禁锢,更是一种宣判,将她与那个她拼命想摆脱的过去牢牢锁死在一起。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涌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口的苦涩和惊惶。
殿内彻底暗了下来,唯有窗外廊下灯笼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殿内物体的模糊轮廓。那件旧衣在昏暗中成了一个更令人心悸的存在。
她踉跄着后退,远离那张放着衣物的矮几,背脊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才仿佛找到一点支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试图将自己缩进一个绝对安全的壳里。
可是没有用。
那件衣服的影子,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指尖的温度,他低哑的“好好活着”……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疯狂地挤压着她,撕咬着她最后的理智。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流淌。晚膳早已凉透,香气散尽,只余下冷腻的油脂气味和那甜腻的熏香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乎传来更鼓模糊的声音。子时了。
就在她被这无尽的黑暗和恐惧折磨得精疲力尽、几近麻木之时……
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
不是来自殿门,而是来自……头顶?
她猛地抬起头,屏住呼吸,涣散的目光惊恐地投向殿梁的方向。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老鼠?还是……?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极其轻微,像是夜行的猫儿踏过瓦片,又像是……极其轻巧的落地声。
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不是幻觉!殿内有人!
黑暗中,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冰冷,锐利,充满了审视的意味,与皇帝那带着压迫和掌控的注视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直接、更不加掩饰的……窥探。
是昨夜那个黑影?他竟能潜入这重重宫禁、皇帝亲自下令软禁她的殿宇?!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全身肌肉绷紧,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只能凭借极度惊恐下提升的感官去捕捉那无形的存在。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但那被注视的感觉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对峙逼疯时,一道极低极低、仿佛叹息般的气流声,幽幽地飘入她的耳中。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什么,又像是受损严重,只能勉强辨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
“……北……狄……王帐……地图……”
她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缩紧!
北狄王帐地图?!
那是原主楚望舒一生中最显赫也最隐秘的功绩之一!当年她亲率那支名为“青影”的死士,深入北狄腹地九死一生,才绘制出的绝密舆图!凭借此图,大靖军队才得以奇兵突袭,直捣黄龙,重创北狄主力,换来了边境至今的相对安宁。
此事乃最高机密,参与行动的“青影”成员事后皆分散隐匿,知晓全貌者屈指可数!这个黑影怎么会知道?!他是在对她说话?他是什么人?!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试图听得更真切些。
然而,那声音之后,便再无声息。
那如芒在背的注视感,也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殿内重新陷入死一样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精神过度紧张下产生的幻听幻觉。
可她分明听到了!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了她的脑子里!
北狄王帐地图……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对她说?
是陷阱?是皇帝另一种形式的、更狡诈的试探?还是……那方绣帕、那枚腰牌所代表的、真正潜藏在暗处的势力,终于按捺不住,将手伸到了这宫禁深处,伸到了她的面前?
她瘫坐在冰冷的黑暗中,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大脑一片混乱。皇帝的掌控,暗处的窥伺,过往的机密……无数线索绞缠在一起,打成一个个死结,将她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
就在她心神激荡、无法思考之际……
“吱呀……”
殿门方向,突然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清晰的金属转动声!
这一次,绝非幻听!
她的心脏猛地一悸,骇然望向殿门方向。
锁舌弹开。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昏黄的灯笼光线首先流淌进来,勾勒出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萧景玄披着一件玄色外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后,似乎刚从寝殿出来。他手中并未提灯,面容隐在门扉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神情,只有那双眸子,在微弱的光线下,沉静地望向殿内,望向黑暗中蜷缩在地的她。
“朕听到些动静。”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在万籁俱寂的深宫里却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爱卿还未歇息?”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内,扫过那未曾动过的晚膳,扫过那件放在矮几上的、在黑暗中依然显眼的旧中衣。
最后,重新落回她惊骇失色的脸上。
“还是说……”他缓步踏入殿内,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却没有完全关上,留下了一道透光的缝隙。
“……想起了什么,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