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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凌晨,还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玉砚强撑着从床榻上坐起来,膝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窗外雨声渐歇,可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翠柳。”他轻声唤来侍女,声音沙哑,“我要出去。”

侍女瞪大眼睛:“公子,您现在这样……”

“拿套女装来。”玉砚打断她,撑着床沿站起身,腿上的伤让他晃了一下,“越快越好。”

翠柳咬着嘴唇去了,不多时捧来一套粉色衣裙。料子是上好的软烟罗,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纹。

玉砚解开自己的中衣带子,露出瘦削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身。翠柳红着脸帮他系上抹胸,又一层层套上襦裙。

“再紧些。”玉砚皱眉,“腰太松了会显得奇怪。”

翠柳收紧丝带,玉砚疼得抽了口气,肋骨处的淤青还没消。侍女慌忙松手,却被他按住:“无妨,继续。”

梳妆时,翠柳的手一直在抖。

玉砚本就生得眉目如画,敷上香粉后更显得肌肤胜雪。胭脂在掌心化开,轻轻拍在脸颊,衬得他那双眼睛格外动人。

“公子...”翠柳拿着眉黛,有些犹豫。

“画细些。”玉砚闭着眼,“像寻常小姐那样,不能被认出来。”

螺子黛勾勒出弯弯的柳叶眉,口脂点在唇上抿开。最后翠柳拆了他的发冠,将长发挽成时兴的垂鬟分肖髻,斜插一支银簪。

铜镜里的人已然变了模样,粉衣少女明眸皓齿,只有眼底的焦急泄露了真实情绪。玉砚试着走了两步,裙摆翻飞如蝶翼。

“还差这个。”翠柳递来一顶帷帽,轻纱垂至腰间,“遮着些更稳妥。”

玉砚摇头:“找人时碍事。”他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顿了顿,又塞进两个素包子,“若是...若是有人问起...”

“奴婢就说你去上香了。”翠柳红着眼睛答道。

玉砚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晨雾中,粉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玉砚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城郊小路上。粉色裙摆被露水打湿,黏在小腿上,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

他咬着嘴唇,目光扫过每一个路过的身影。

城门口卖炊饼的老汉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娘子这么早出城?”玉砚低头嗯了一声,声音压得又轻又软。老汉递来块热乎乎的饼子:“路上小心,最近不太平。”

出了城门,土路变得泥泞不堪。

玉砚的绣花鞋很快陷进泥里,拔出来时鞋面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脚底的伤口被碎石硌得生疼,但他不敢停,天亮后搜查会更严。

小路拐弯处有片竹林,玉砚突然停下。竹叶沙沙声中,隐约传来呻吟。他握紧匕首,慢慢拨开竹丛,是只受伤的野狗,后腿血肉模糊。

野狗警惕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低吼。玉砚从包袱里掏出素包子,掰开放在地上,慢慢退开。

“你也受伤了啊...”他轻声道,可野狗已经叼着包子跑远了。

日头渐高,玉砚的额角渗出细汗。

脂粉被汗水冲花,在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路过一条小溪时,他蹲下身想洗把脸,却在水面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发髻歪了,鬓角散落几缕碎发,眼睛红得像兔子。

可脂粉下的脸却是更加清丽。

“这位姑娘...”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玉砚浑身一僵,匕首滑到袖口。转头看见个挑柴的樵夫,正担忧地看着他:“前面山路陡,你一个人不安全。”

玉砚勉强笑了笑:“我...我找我家相公。”这话说出口,他自己先红了耳根,“他...他个子很高,穿黑衣...”

樵夫摇摇头:“没见着。倒是早上有官兵往北边林子里去了,姑娘最好别往那边走。”

正午时分,玉砚走到一处废弃的茶寮。腿疼得实在走不动了,他靠在断墙边休息。忽然瞥见墙角有块带血的布条,是玄色的,和洛宫奕那夜穿的衣裳一个颜色。

玉砚扑过去捡起来,手指发抖,血迹已经干了,但还能闻到淡淡的沉水香。

“洛...”他刚要喊出声,远处传来马蹄声。玉砚慌忙躲到墙后,看着一队官兵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

下午他沿着溪流往上游找。溪水冰凉,暂时缓解了脚底的灼痛。

有几次他差点滑倒,裙摆全湿透了,沉甸甸地缠在腿上。

“将军...”玉砚攥着洛宫奕给的玉佩,突然听见树林里有动静。他顾不得腿伤,跌跌撞撞地往声源处跑。

树枝划破了衣袖,在他手臂上留下道道红痕。

拨开最后一片灌木,眼前是只正在饮水的鹿。鹿听见动静抬起头,黑溜溜的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天黑透了,玉砚还在林子里摸索。月光被树冠割得支离破碎,他好几次被树根绊倒。

“洛宫奕,你在附近对不对...”玉砚扶着树慢慢站起来,腿疼得几乎站不直。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冲花了脸上的胭脂。

远处传来狼嚎,玉砚握紧匕首,一瘸一拐地沿着山崖继续找,他害怕他被逼的跳下山崖。

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汗水把后背的衣裳全浸透了。

有只夜枭突然从头顶飞过,吓得他差点摔倒。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玉砚走到一片开阔地。这里视野很好,能看见远处的官道。他眯起眼睛,突然发现官道上有队人马,是狄家的旗帜!

玉砚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拼命挥舞手臂,粉色衣袖在晨风中像只挣扎的蝴蝶。

腿终于撑不住了,玉砚跪倒在地。他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裙摆破烂不堪,赤脚上全是血口子,指甲缝里塞满泥土。

“我找不到你...”他把脸埋进沾满泥污的裙摆,声音闷闷的,“我太没用了...”

后来。玉砚在狄家马车上颠簸了半月,寻遍郊野却毫无所获。

朝廷赈灾队伍抵达当日,他想起了满目疮痍的清县,那里有很多受苦的百姓,终是调转车头,回到了清县。

“殿下辛苦了。”柳侍卫在城门外迎候,见他下车时踉跄了一下,连忙上前搀扶。静竹师兄捧着药箱站在不远处,玉砚接过药箱,转身走向灾民聚集处,衣袖下的手腕瘦得骨节分明。

……

玉砚刚到清县,就开始分配人马物资,确保每家每户的百姓都得到安顿。

最近是晴天,对于制造堤坝是非常有利的,于是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河堤上,手里握着一卷泛黄的图纸,那是他这段时间精心琢磨出来的。

烈日晒得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到下颌。他抬手抹了一把,继续比对图纸上的标记与眼前的河道。

“殿下,下游三里的堤基已经夯实了。”柳侍卫快步走来,靴子上沾满泥,“工匠们问泄洪口的位置要不要再往东移十丈。”

玉砚展开另一张图纸,指尖点在墨线交错处:“这里土质松软,再移容易塌方。让他们按原计划来。”

静竹师兄从堤坝另一头过来,僧袍下摆全湿透了。他递给玉砚一个水囊:“喝口水吧,你嗓子都哑了。”

玉砚接过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缓解了干渴。

河滩上,数百名工匠正在搬运石块。号子声此起彼伏,青壮年排成长龙,将一块块条石传递到指定位置。

玉砚看着他们黝黑的臂膀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转身对柳侍卫道:“去告诉厨房,今晚给他们加肉。”

“可殿下您自己都吃素...”

“照我说的做。”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玉砚快步走过去,看见几个工匠围着一个昏倒的少年。

少年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显然是中了暑。玉砚蹲下身,解开少年汗湿的衣领,从袖中取出银针。

“让开些,透风。”他声音不大,却让围观的工匠们立刻退后几步。银针刺入合谷穴时,少年的眼皮颤了颤。

玉砚又取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用温水化开给他服下。”

“殿下医术高明!”有人赞叹道。

玉砚摇摇头,起身时眼前突然一黑。他扶住旁边的木桩才没摔倒,静竹师兄一把扶住他:“你该休息了。”

“还有三个堤坝的设计没看完。”玉砚抽回手,在衣摆上擦了擦,“东边的泄洪渠走向不对,得重画。”

回到临时搭建的工棚,玉砚摊开新图纸。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他添了点水,用墨锭慢慢研磨。

“殿下,药熬好了。”柳侍卫端来一碗黑褐色的汤药。

玉砚头也不抬:“放着吧。”

“您已经三天没喝药了。”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玉砚终于放下毛笔,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药很苦,他皱了皱眉,随手拿起块桂花糖含在嘴里。这是洛宫奕以前常给他带的,现在只剩最后几块了。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玉砚猛地站起来,带翻了凳子。但进来的是狄家派来的信使,身上沾满尘土。

“可有消息?”玉砚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信使摇摇头。

“继续找,找到为止。”

夜幕降临,工地上点起了火把。

玉砚提着灯笼巡视新筑的堤基,不时蹲下来检查石块的排列。有工匠劝他回去休息,他只是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灯笼的光照出一段松动的石墙。玉砚蹲下身,用手指试探缝隙的大小,指腹被锋利的石缘划开一道口子。他皱了皱眉,掏出帕子随意裹了裹,然后高声唤来监工:“这段要返工,灰浆没填实。”

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

玉砚脱下外袍,才发现帕子已经和伤口粘在了一起。他咬着牙撕开,血又渗了出来。

桌上还堆着未批的文书,他随便撒了点金疮药,就着油灯开始翻阅。

“殿下。”静竹师兄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热水,“洗把脸吧。”

玉砚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上沾满了泥灰。他洗了脸,水立刻变得浑浊。盆底沉着细小的沙粒,是这些天在工地上沾的。

“你的手...”静竹师兄皱眉看着他血迹斑斑的指尖。

玉砚把手缩回袖中:“没事,小伤。”他转向桌上的地图,“明天要去南岸看看,那边的引水渠设计有问题。”

“你该保重自己。”静竹师兄叹了口气,“若是洛将军在...”

这些天他一直忙碌,就是为了忘掉这件事,可是无论白天夜里,无论他多忙,洛宫奕失踪的受伤的这个事情总是搅他不得安生。

“我没事。”他声音沙哑,“只是...只是还有很多事要做。”

不过半月,他原本脸上还有一些白皙的软肉,现在下颌线条已经变得锋利,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青影。

第二天清晨,玉砚又出现在工地上。

他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混在工匠中搬运石块。没人认出这是当朝皇子,只当是个清秀的少年郎。他的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但搬运的速度丝毫不减。

午休时分,玉砚蹲在河边洗手。河水冲过掌心的水泡,刺痛让他轻轻吸气。

就这样,他白天去施工现场监督,晚上还要回来修改图样,睡觉也完全睡不着,一直在思念那个人,日日夜夜不得休息。

玉砚晕倒那天,烈日正毒。他刚弯腰检查完一段堤基的灰浆配比,起身时眼前突然一黑。

手中的图纸飘落在地,被风卷着滚进泥浆里。

静竹师兄最先发现不对,箭步冲上前时,玉砚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旁边的泥地里。

柳侍卫背着他狂奔回县衙时,玉砚的衣领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纤细的脖颈上。

医官解开他的外袍,才发现里衣后背结了一层薄薄的盐霜,那是汗水蒸发留下的痕迹。

“殿下这是累脱了力。”医官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脾胃虚寒,气血两亏,再这么熬下去...”话没说完,被静竹师兄一个眼神止住了。

玉砚昏睡中也不安稳,眉头紧蹙,干裂的嘴唇不时颤动。

有次他忽然抓住静竹师兄的衣袖,含糊地喊了声“将军”,又沉沉睡去。

静竹师兄掰开他紧握的手指,发现掌心全是搬运石块磨出的血泡。

整整两天,玉砚时醒时睡。每次短暂清醒时,第一句话总是问堤坝进度。

柳侍卫红着眼睛汇报,他就强撑着要图纸来看,结果没看几行又昏睡过去。喂药时得扶着他半坐起来,那截细瘦的腰肢硌得人心里发疼。

第三天清晨,玉砚终于清醒了些。

他靠在床头喝药,药碗比他的脸还大,衬得他越发瘦削。喝完药他试着下床,双腿却软得像棉花,刚站起来就跌坐回去。静竹师兄按住他肩膀:“再歇一天。”

“不行。”玉砚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东岸的引水渠今天要合龙...”

他坚持喝了碗红糖粥。米粥熬得浓稠,红糖溶在里面,甜得发苦。

刚喝完就捂着嘴干呕,额角渗出冷汗。静竹师兄看不下去,往粥里兑了半碗温水,他才勉强喝完。

更衣时,玉砚才发现腰带又松了一截。原先合身的衣裳现在空荡荡的,锁骨凸出得能盛住水。

他低头系腰带,后颈的脊椎骨节节分明,像串小小的念珠。

雨是清晨开始下的。

玉砚撑着油纸伞出门时,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凉意。伞面遮住了大半视线,他只能看见青石板路上积着的水洼,和自己的靴尖,那双原本崭新的靴子已经磨破了边。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黑靴。

玉砚的视线顺着靴子往上移,墨色劲装,束着银甲的腰……最后是那张日夜思念的脸。

洛宫奕瘦了许多,下颌线条锋利如刀,但眼睛还是那么亮,像夜里的星子。他就这么站在雨里,发梢滴着水,轻声唤道:“殿下,好久不见。”

油纸伞掉在地上,溅起水花。

玉砚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是泪。他想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洛宫奕上前一步,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水痕。掌心粗糙的茧子刮得肌肤生疼,温度却真实得让人心颤。

“怎么哭了?”洛宫奕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拇指按在他眼下的青影上,“谁欺负我们殿下了?”

这句话像打开了什么闸门。

玉砚突然扑上去,死死抱住洛宫奕的腰。他抱得那么用力,指甲隔着衣料掐进对方背上。洛宫奕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他,反而收紧了手臂。

“你...你...”玉砚的脸埋在洛宫奕肩窝,哭得浑身发抖,“你知不知道我...”

洛宫奕的手掌按在他后心,隔着单薄的衣料能摸到凸起的脊椎。他低头嗅着玉砚发间的沉水香,身体微微发抖。

“殿下辛苦了。臣该死。”洛宫奕声音发颤,“让殿下担心了。”

玉砚摇头,眼泪全蹭在对方衣领上。

他抬头想说什么,却看见洛宫奕颈侧一道箭伤,已经结痂了。手指颤抖着抚上那道伤口,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

“疼不疼...”他问得小心翼翼,好像声音大点就会把眼前人惊散似的。

洛宫奕摇头。

“殿下瘦了。”洛宫奕用指腹摩挲着他腕骨,那里细得好像一折就断,“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玉砚的眼泪又涌出来。

他想说堤坝已经修到第三段,想说静竹师兄煎的药太苦,想说柳侍卫总逼他吃荤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声哽咽:“我以为...以为你...”

洛宫奕突然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呼吸交错。

“臣还要守护殿下,”洛宫奕轻声说,“不可以一个人先走。”

雨越下越大,两人的衣裳都湿透了。

玉砚后知后觉地发抖,却不是因为冷。洛宫奕解下披风裹住他,玉砚缩在他怀里,听着胸腔里有力的心跳,两个人一起往县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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