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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竹睁开眼的瞬间,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发现手指沉重得像灌了铅。

“弥...弥...”干裂的嘴唇勉强挤出两个字,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他挣扎着要起身,肩头却传来温柔的按压。

“师兄莫急,我在这儿。”

玉砚的脸逆着晨光出现在视线里。那张总是带着天真神情的面容此刻布满疲惫,眼下挂着两片青黑,束发的玉冠歪斜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

可他的动作却出奇地稳当,左手托着静竹的后颈,右手将药碗凑到唇边。

“师兄慢些喝。”

药汁苦得让人舌根发麻,静竹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柳轩羽靠在对面榻上,颈间缠着白布,正低头写着什么;门外隐约可见持刀侍卫的身影;窗下的铜盆里堆着染血的布条。

“此处可安全?”静竹突然问。

玉砚的手抖了一下,药碗里的褐色液体荡起涟漪。“安全的,安排了千余人,守着我们呢。”他声音很轻,“明里暗里都有。”

“你一夜未眠?”静竹盯着他浮肿的眼皮。

玉砚抽回手,“我没事,”借机躲开师兄的目光,师兄最心疼他,要是知道他昨晚为自己忙了一宿,多半肯定会自责的,“柳侍卫伤的更重些...”

话未说完,一张宣纸突然递到眼前。柳轩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床边,纸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追杀者系二皇子玉晨府中死士。昨夜我在箭上发现暗纹,乃其府徽。误认静竹师傅为殿下,故下杀手孔雀胆。现必以为殿下已死,戒备当松。」

柳轩羽迅速又写一行字:「二皇子贪赈灾款,杀钦差灭口,臣曾随将军调查此案,所以认得此暗纹。」

房间突然安静得可怕。

想杀他的竟然是他的所谓的亲兄弟,玉砚一时愣住了,原来洛宫奕曾说的所谓兄友弟恭都是假象这件事,是真的,如果不是静竹师兄与柳侍卫,想必他昨晚已经命丧黄泉了。

柳轩羽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玉砚回过神来。

“我知道了,柳侍卫,我昨晚忙了一宿,身上脏得很,我先出去洗漱一下,等会儿再议,有什么事情记得随时叫我。”玉砚拖着虚浮的脚步出了房间。

下楼后,他站在客栈后院的梨树下,玉砚特意选了这个角落,既能看到二楼房间的窗户,又能避开静竹师兄和柳轩羽的视线。

这两日的变动太大,让他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毋庸置疑的是,他身边的人是真真切切的在保护他,在乎着他。

师兄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他的安危,而柳轩羽不能说话了还在纸上写满警示。千余个侍卫明里暗里围着客栈,这些人都在为他拼命,而他直到昨天还是个连馒头冷了都要闹脾气的娇气和尚。

河面上漂过几片落叶,玉砚想起桐山寺的斋堂。

他总是第一个被盛饭的,因为方丈吩咐要把最热的馒头给他。青菜只吃菜心,豆腐只挑最嫩的部位,稍不合口味就搁筷子,也从来不穿粗布衣裳……

有次静竹师兄化缘一天才带回一包红糖,全给他冲了糖水,自己却谎称不爱吃甜。

“弥弥”这个法号现在想来真是讽刺。方丈希望他保持初心,他却把这错当为任性妄为的特权。

难怪当时在军营时,洛将军会说这个法号太过绵软,现在想来,将军还是说的太委婉了些。

远处传来侍卫换岗的脚步声。

玉砚数了数,光是能看见的岗哨就有十二处。这些人穿着粗布衣裳伪装成商贩,但腰间佩刀的弧度藏不住。

他们彻夜巡逻,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就为了保护他这个几天之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小和尚。

胃里传来一阵绞痛。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粒米未进,现在饿了一天一夜,反而觉得这种空腹感让人清醒。

玉砚从袖袋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昨晚给静竹换药时顺带拿的黄连粉。他舔了一点,苦味瞬间席卷整个口腔。

以前他连药汤都要哄着自己喝,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吞苦药。

这不是因为勇敢,只是他想尝试一下,难道他真的一点苦都吃不了吗?难道他正如将军说的那般娇气?

河对岸的山路拐角处出现几个樵夫打扮的人。玉砚眯起眼睛,发现他们步伐太整齐,根本不像寻常山民。

应该是安排的暗哨。

现在他明白了洛宫奕为什么总逼他学那些东西。当时他还不明白将军的良苦用心,现在才知道那是在教他最基本的保命手段。

二楼窗户突然打开,柳轩羽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口。

侍卫焦急地四下张望,直到看见树下的玉砚才松口气。玉砚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却没有回去的意思。

风吹动河水,泛起细碎的波纹。

肚子又叫了一声。玉砚从怀里掏出半个冷馒头,要是以前,这种又冷又硬的馒头他看都不会看。

现在他慢慢撕着吃,每一口都嚼得很细。

馒头渣掉在掌心,他低头舔干净。

客栈后门吱呀一声响。玉砚迅速躲到树后,看见店小二端着药罐出来倒药渣。那人虎口有厚茧,倒药的动作干脆利落,根本不像普通伙计,想必也是个练家子,那人注意到了他审视的目光,抬头对上,只是点头示意,转身走了。

看来柳轩羽给他安置在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悦来客栈,说不定还是洛宫奕的据点。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还天真地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找到了安全的落脚处。

太阳升高了些,雾气渐渐散去。

二楼窗口又有了动静。这次是静竹拖着伤腿靠在窗边,手里捧着药碗对他示意。

师兄脸色还是惨白的,但已经能自己走动了。

是该回去了。

玉砚拍拍僧衣上的馒头屑,突然摸到袖袋里有个硬物。

掏出来一看,是那枚洛宫奕送的红色枫叶玉佩,或许真是这枚护身符带给他的好运,让他没死在昨天。

他把玉佩握在掌心。

棱角硌得肉疼,但这种疼痛让人踏实。昨夜之前,他还是个连自己身份都不敢承认的懦夫。

现在站在这里,虽然还是害怕,但至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

玉砚推门进屋时,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屋内弥漫着艾草与苦药混合的气味,阳光透过窗纸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静竹正俯身在柳轩羽身前,两指间银针寒光一闪,精准刺入侍卫喉间穴位。

两人挨得极近。

柳轩羽端坐在圆凳上,脖颈微仰,喉结处的肿胀在晨光中泛着不自然的紫红。

他剑眉紧蹙,目光却平静如常,唯有额角细密的汗珠泄露了痛楚。

静竹的僧袖垂落在侍卫肩头,素白布料与玄色劲装交叠,像宣纸上晕开的墨迹。

“天容穴要斜刺三分。”玉砚不自觉出声。他看见师兄手腕一顿,银针稳稳停在皮下。

静竹没有回头,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师傅知道了定要罚你的,知道要斜刺,怎么不知道这穴道离死脉只差半寸?”说着手腕轻转,针尾微微震颤。

柳轩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坐姿依旧挺拔如松。

玉砚走近了几步。

柳轩羽立即往后退了半尺,与静竹拉开距离。

这个动作牵动了颈间伤口,侍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必挪动。”静竹按住柳轩羽的肩膀,“气海穴还没行完针。”他的指尖沾着淡绿色的药膏,在侍卫颈侧穴位缓缓揉按。

药柜前的方桌上散落着用过的棉布和药碗。

玉砚拿起最上面的白瓷碗,碗底残留着墨绿色的药汁,闻着有龙胆草的苦香。

这是治疗喉疮的方子,但少了最重要的一味竹沥。

“师兄忘了加竹沥。”玉砚下意识说。

静竹终于转过头。

晨光里,他的面容比平日更显苍白,眼下浮着淡青,但眼神依旧清亮。“不是忘了,”他取出一根新的银针在烛火上烤过,“方才客栈后厨没有鲜竹,柳大人只好亲自去砍的,要过一会儿才能用。”

玉砚怔住了。他看向柳轩羽,侍卫的靴边确实沾着新鲜的泥渍。

银针再次落下,这次是锁骨间的璇玑穴。

柳轩羽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双手攥紧了膝头布料。

静竹左手按住他后颈,右手捻动针尾,声音放轻:“再忍七息。”

玉砚看着师兄行针的手法,暗暗惊叹高明。

静竹下针时总要先以指腹丈量穴位,确认无误才进针,当年净空师傅手把手教他们认穴时,自己总偷懒装睡,现在想来,那些被浪费的晨课终究成了难以弥补的缺憾。

“药。”静竹突然伸手。玉砚慌忙去取桌上的青瓷瓶,却听见师兄叹气:“我的殿下呀!是褐色那个。”

递药时,玉砚的指尖碰到静竹的手背。师兄的体温比往常高,怕是伤口有些发热。他想开口询问,却见静竹已经专注地给柳轩羽敷药。

药膏抹在喉间伤口处,侍卫的睫毛颤了颤,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今日走不得了。”静竹收针时说。他用棉布擦拭银针,动作轻柔,“柳大人需要静养两日,等喉咙消肿,我这身子也不争气,也得静养两日。”

柳轩羽立刻摇头,抓起桌上的纸笔疾书:「不可耽搁。二皇子发现失手必会再派追兵。」

“你这喉头水肿已压迫气道,若强行赶路恐窒息风险。”

柳轩羽原本修长的脖颈现在肿得几乎与下颌连成一片,皮肤下的血管泛着可怕的青紫色。

最严重的是喉结下方两寸处,那里有个黄豆大小的溃烂,边缘渗出淡黄色脓液,是吸毒时被孔雀胆腐蚀的痕迹。

“我再命人去取些好药来。”

“辛苦殿下。”静竹正在整理针包,抬头看了玉砚一眼,“殿下长大了。”挑起嘴角对他笑了。

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欣慰,又像是更复杂的情绪。“我去煎药。”他最终只说,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扶了下桌沿。

净竹师兄右腿的僧袍渗出一点红色。昨夜那支箭虽未伤及要害,但伤口肯定疼得厉害。

他想去搀扶,却见柳轩羽已经抢先一步扶住静竹手肘。

两人对视一瞬,又各自移开视线。

“师兄且安心休息,让我安排吧。”玉砚接过静竹手中的药罐。

他展开一张黄麻纸,用毛笔写下几味药材:金银花五钱、连翘三钱、白及粉二两、竹沥半碗。顿了顿,又添上甘草一钱、绿豆一两。

“再加些粳米。”静竹轻声道,…“柳大人一日未进食了。”

玉砚点头,在纸上补了“粳米半升”。他招手唤来门外的侍卫,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腰间佩刀用粗布裹着。“去回春堂取这些药,再将柳大人砍回来的竹子做成竹沥。”他声音平稳,与从前在寺庙里撒娇耍赖的调子判若两人。

侍卫接过药方正要走,玉砚又叫住他:“再带一包饴糖。”见侍卫愣神,他解释道,“药苦伤胃,柳大人喉咙有伤,服药后含些糖好些。”

静竹也没有坚持,他靠在椅背上,右腿微微伸直避免压到伤口。

看着玉砚熟练地清洗药罐,舀入两瓢井水,动作虽不如自己娴熟,却也有模有样。记得去年玉砚染了风寒,嫌药苦打翻了药碗,最后是他用蜂蜜调了才肯喝。

“师兄别这么看我。”玉砚头也不抬地说,手指捻起几片干艾叶投入罐中,“在军营时,红姐教过我煎药的火候。”他蹲下身生火,火星溅到手背上也没缩手,只轻轻甩了甩。

柳轩羽无声地递来一块湿布。

“红姐说艾叶要先煎一刻钟,去燥性。”玉砚边边说,“等取了竹沥来,兑入药汁再煎半刻钟即可。”

门外传来脚步声,侍卫捧着药包回来了。“回殿下,竹沥来了,是今早新取的。”年轻人额上有汗,显然跑得急。

玉砚接过药材,一一查验。他捏起一片白及闻了闻,又捻开金银花看了看成色,这才点头:“辛苦了。”转头对静竹道,“师兄腿伤未愈,这服药我亲自来煎。”

水沸时,白雾腾起模糊了玉砚的眉眼。静竹望着师弟专注的侧脸,心中暗暗感叹他长大了,方丈说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人心中的成长,往往就在这些柴米油盐的寻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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