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凝重。
掌门云鹤真人高踞上首云床，面容古井无波，唯有指间缓缓捻动的一串千年沉心木念珠，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其下分坐的七位长老，皆是青云宗权柄最重、修为最深之辈，此刻无一例外，眉宇间都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惊疑与审慎。
萧逸身姿挺拔如松，立于殿心，将清溪镇之事、归途伏杀，尤其是山门前凤清音展露“混沌道基”与“自生领域”异象的每一个细节，都叙述得清晰无比，分毫不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荡起诸位长老心湖的层层涟漪。
当听到“混沌道基”四字时，丹霞峰峰主烈阳长老赤红的眉毛猛地一扬，周身隐有热浪翻涌，他强压下起身的冲动，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传功阁静心师太手中的拂尘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而执法堂刑律长老，面色则瞬间阴沉如水，指尖在玄铁打造的座椅扶手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深痕。
待萧逸语毕，躬身退至一旁，大殿内陷入了长达一炷香的死寂。唯有众人或粗重或绵长的呼吸声，以及云鹤真人手中念珠碰撞的细微脆响。
“砰！”
烈阳长老终究是按捺不住，一掌拍在身旁的玉几上，那由上好暖玉雕琢的几案瞬间布满裂纹，灵光黯淡。“混沌道基！自生领域！萧师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筑基期引动领域之力，哪怕只是雏形，也堪称逆天！古籍中断简残篇提及，无不将其视为传说，乃上古大能转世或身负开天功德者方有可能触及！你确定不是中了什么幻术，或是那女娃使了障眼法？！”
他的声音如同烈火烹油，震得殿内灵灯都明暗不定。若非萧逸是宗门公认的年轻一代翘楚，心性沉稳，他几乎要以为其信口开河。
萧逸面对质疑，神色不变，再次躬身，语气斩钉截铁：“烈阳师叔，弟子以道心起誓，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妄。那异象绝非幻术障眼法，其吞噬光线、扭曲感知、压制灵力的效果，弟子亲身承受，神魂感应清晰无比。其道基气息苍茫古老，包容万象，确非五行属性所能界定，与弟子曾于某处上古遗迹残碑上感应到的‘混沌’道韵，有七分相似。”
静心师太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幽谷清泉，抚平了几分燥意：“烈阳师弟稍安。萧逸心性坚毅，神识敏锐，既敢以道心起誓，此事多半为真。若此女果真筑就混沌道基……其传承来历，恐怕远超我等想象。混沌，据传乃万法之源，天地之始。能以此筑基者，其潜力……或许真的足以撼动我宗现有格局，乃至影响整个修真界的未来。”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叹，以及更深沉的忧虑。
“潜力再大，来历不明便是原罪！”刑律长老猛地站起，黑袍无风自动，一股冰冷的煞气弥漫开来，与烈阳长老的炽热形成鲜明对比，“她所用符箓，闻所未闻；其修炼速度，违背常理；更屡次引来不明势力袭杀，牵扯出‘幽狱’这等神秘组织！这一切，岂是一句‘天赋异禀’所能解释？！依我之见，此女身上疑点重重，极可能是某些隐世老魔，乃至异界大敌布下的暗棋！应立即拿下，搜魂炼魄，查明真相！否则，无异于在宗门腹地埋下一颗随时可能爆裂的殒仙雷！”
他话语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令殿内温度都骤降几分。几位与他交好的长老微微颔首，面露赞同之色。
“刑律！你放肆！”烈阳长老须发戟张，周身火焰虚影腾起，整个大殿的温度又陡然升高，“仅因弟子天赋超群，际遇非凡，便要行此绝灭之事？！我青云宗立派万载，何时变得如此鼠目寸光，因噎废食？！那混沌道基异象，乃天地法则共鸣之显化，做不得假！此乃宗门大兴之兆！若因尔等猜忌，扼杀这万古未见之奇才，我等皆成宗门罪人，百死莫赎！”
“烈阳！你才是被那虚幻异象蒙蔽了心智！此女就是个祸胎！”
“刑律！你执法堂只会行酷烈之事，岂知天才于宗门之重？！”
两位长老剑拔弩张，气息碰撞，使得大殿内的灵气剧烈激荡，若非有强大禁制守护，只怕殿顶都要被掀飞。
“够了。”
云鹤真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狂暴的灵气，也将两位长老的争执压了下去。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的萧逸身上。
“萧逸，”云鹤真人声音温和，却带着直指核心的力量，“依你数次接触观之，此女心性究竟如何？抛开其功法异象不谈。”
萧逸沉吟片刻，组织语言，恭敬回道：“回掌门，凤清音此女，心志之坚，远超同侪。面对绝境，冷静果决，能于死局中寻得一线生机，绝非甘于命运摆布之人。于清溪镇、黑风山脉，皆能护持修为不如己的同门，可见其并非天性凉薄。然……”他顿了顿，继续道，“其眼神深处，藏有极深执念，似有血海深仇未雪，或有惊天秘密背负。行事自有章法，不轻易受外界影响，疏离于众人之外，难以真正交心，更难以掌控。”
云鹤真人微微颔首，不置可否。正在他欲再次开口之际，殿外忽有清越钟鸣响起，一道散发着古老沧桑气息的传讯玉符，无视殿外重重禁制，化作一道流光，径直落入云鹤真人手中。
众长老目光一凝，认出那是唯有宗门遭遇极大变故或出现惊世之才时，才会被触发的“祖师传讯”！
云鹤真人神识沉入玉符，面色微微一变，旋即袖袍一挥，玉符中储存的景象投射至大殿中央的虚空——
正是凤清音于山门前，引动混沌道基，周身三丈光线扭曲黯淡，形成那片诡异领域的清晰影像！虽然不及亲临其境感受那般震撼灵魂，但那吞噬光线的视觉效果，以及通过玉符隐隐传递出的、令在场元婴修士都感到一丝心悸的本源压制感，做不得假！
“这是……‘巡天镜’自动烙印的景象！”静心师太失声低呼。
巡天镜，乃开派祖师采集九天星辰菁英炼制的镇宗仙器残片所化，高悬于宗门无形气运之上，平日沉寂，唯有当宗门范围内出现引动天地法则剧烈变迁，或身负逆天资质、大气运者时，才会自行苏醒，记录异象！
连巡天镜都被惊动了！
刑律长老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拿下”、“搜魂”之语。祖师遗宝的认可，其分量重逾山岳！
云鹤真人缓缓起身，周身气息与整座青云殿，乃至下方的青云山脉隐隐融为一体，一股浩荡磅礴的威压自然流露。他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长老，声音沉凝，如同玉磬轻鸣，却带着最终决断的意味：
“传令：杂役弟子凤清音，身负混沌道基，天赋旷古，于清溪镇斩邪除魔，护卫同门，有功于社稷宗门。特擢升为内门真传弟子，赐听雨轩灵峰一座，享核心弟子待遇，一应修炼资源，按最高规格供给。”
他略一停顿，目光转向刑律长老，语气不容置疑：“其功法传承，乃个人机缘，宗门不予深究。然，需于三月之内，至传功阁留一份功法简述备案，阐明其力之根源与特性，承诺无悖人伦，无害宗门。在此期间，执法堂需暗中护卫其安全，亦需关注其行止，若无确凿叛宗及戕害同门之实证，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扰其修行，更不得怠慢羞辱。”
这道命令，既给予了凤清音极高的地位与资源，留下了怀柔与观察的空间，又明确了底线与监管。
“掌门师兄！如此是否太过……”刑律长老仍想争辩。
“刑律！”云鹤真人目光陡然锐利，如同两道冷电，“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策！混沌道基现世，是劫是缘，尚在未定之天！然我青云宗若连一名身负惊天机缘的弟子都无胆量容纳，只会固步自封，猜忌内耗，又何谈在这大争之世延续道统，应对那冥冥中的浩劫？！”
他声音转厉，带着元婴后期大修士的磅礴意志：“此事，关乎宗门万载气运，非你一堂之见可决！本座心意已决，诸位长老，遵令行事！”
煌煌威压之下，刑律长老脸色白了又青，最终颓然坐下，低头拱手：“……遵掌门法旨。”其余长老，包括烈阳长老在内，皆肃然起身，齐声道：“谨遵掌门谕令！”
……
杂役峰后院，陋室之中。
凤清音盘膝而坐，双目微阖。筑基成功后，她周身毛孔仿佛都化为了无形的漩涡，贪婪地吞噬着方圆数十里内的天地灵气。这些灵气属性各异，狂暴驳杂，但在涌入她经脉的瞬间，便被那缓缓旋转的混沌道基散发的力量轻易驯服、提纯、转化，化为精纯无比的混沌灵力，滋养着道基本身，拓宽着经脉，凝练着神魂。
她内视丹田，那座混沌道基如同一个微型的、灰色的宇宙星璇，深邃，神秘，永恒地旋转着，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的所有秘密。与炼气期时的混沌灵液相比，其本质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力量层次更高，与天地法则的联系也更为紧密。
山门前的风波，宗门的反应，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回放。萧逸的探究，孙执事的刁难，众人的目光，以及最终那所谓的“内门真传”身份和“听雨轩”的赏赐。
“怀柔？监视？”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无非是力量不足以掌控，便想以名利笼络，暗中观察罢了。”她看得透彻，这青云宗，与她前世所在的凤家，并无本质区别，皆是弱肉强食，利益至上。
她并不在意这些。真正的依仗，唯有自身实力。混沌道基的玄妙，她如今只是初窥门径，便有如此威能，若能彻底挖掘……元婴？化神？乃至更高？她的道途，绝不止于此。
神识沉入识海，那篇得自夜玄冥的《梦煞炼神术》残篇，如同恶魔的低语，再次浮现。其中描述的以梦境杂念、魂煞戾气淬炼神识的法门，凶险万分，动辄便会心智迷失，神魂污染，但也确实是一条能极大加速神识成长的捷径。
“风险与机遇并存……”凤清音眼神闪烁，理智告诉她应该远离这等邪术，但内心深处对力量的渴望，以及对夜玄冥那深不可测的掌控力的忌惮，让她无法轻易舍弃。“或许……可以尝试以混沌之气为核心，构建熔炉，只汲取其中最精纯的魂能本源，摒弃那些混乱暴戾的意念……”
她开始以自身对混沌之道的理解，小心翼翼地推衍、改良这危险的法门。混沌衍天经的核心在于“衍化”与“包容”，理论上，应当能够分解、净化这些负面能量。
就在她心神完全沉浸，试图构建一个以混沌符文为基础的“净化熔炉”虚影时——
“嗡！”
丹田内的混沌道基，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并非受到攻击，而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无形的共鸣与牵引！
凤清音浑身剧震，猛地从深层次推衍中惊醒，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她骇然内视，只见那座灰色的宇宙星璇，旋转轨迹竟在自发地调整，变得更加符合某种深奥莫测的大道轨迹，吞噬灵气的效率陡然提升了三成不止！同时，一段关于如何以混沌之力模拟、演化、乃至逆向克制五行法术精要的模糊道则感悟，如同原本就存在于她记忆深处，此刻被悄然唤醒一般，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她的认知！
这种感觉……与之前夜玄冥出手抹杀攻击、静止时空时一般无二！是他！他竟然能隔空引动、甚至……微调我的混沌道基？！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如坠冰窟！这不再是暗中的观察或偶尔的援手，这是更深层次的、近乎本源的……影响与掌控！她的根本，她的道途基石，竟然一直都在对方的某种监控乃至影响之下？！
“不必惊慌。”
那淡漠、古老、带着一丝慵懒魔性的声音，如同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打断了她的惊骇。
“汝之道基，源于混沌，与本尊同出一源。本尊不过是……稍加引导，剔除些微瑕疵，助其更契合大道轨迹，更快成长罢了。”夜玄冥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毕竟，一颗孱弱畸形的种子，如何能绽放出令本尊期待的花朵？”
凤清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骨的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冷静。她以神念回应，努力不让声音透出颤抖：“前辈……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夜玄冥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低笑，那笑声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时机到了，你自然知晓。现在，你只需记住，变强，不顾一切地变强，尽情地向这无聊的世界，展现你独一无二的价值。青云宗这片池塘，对你而言，还是太小了……唔，本尊似乎感应到，不久之后，应该会有一场所谓的‘七宗会武’？那倒是个不错的舞台，让你这混沌道基，初露锋芒。”
七宗会武？凤清音心神一动。那是周边七大正道宗门年轻一代最高规格的比试，关乎巨大的利益分配和宗门声誉，竞争残酷无比。
“好好把握吧，小家伙。”夜玄冥的声音渐渐淡去，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留给你在泥潭中扑腾的时间，不多了。本尊期待着你……搅动风云的那一刻。”
那萦绕在混沌道基上的奇异引导力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凤清音独自坐在昏暗的陋室中，久久沉默。夜玄冥的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又像是迷雾中唯一的路径指示牌。他似乎在以一种近乎“催熟”的方式，推动她急速成长，走向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舞台。其目的绝非善意，而是一种她目前无法理解的图谋。而他对混沌道基那可怕的“引导”能力，更是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自己的道基，似乎并非完全属于自己！
“力量……我必须更快地获得，真正属于我自己，能完全掌控的力量！”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不再犹豫，重新将心神沉入识海。这一次，她更加小心，也更加坚定地开始引动自身混沌之气，构建那个设想中的“净化熔炉”，尝试接触、剥离、炼化空气中那些稀薄却无处不在的“梦煞”之力。
这是一个与魔共舞的危险过程，但为了挣脱作为棋子的命运，窥得一线生机，她别无选择。
……
青云宗最深处，一座被时光遗忘的洞府内。这里灵气近乎枯竭，唯有中央一座古老的聚灵阵还在微弱运转，维系着一点生机。
蒲团上，一位须发尽白、满脸褶皱如同干枯树皮、身形佝偻得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老者，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他的眼眸浑浊不堪，仿佛蒙上了万古的尘埃，然而当他目光落在面前悬浮的那面布满铜锈、镜面模糊的古朴铜镜上时，那浑浊的眼底最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星火，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铜镜之中，反复映照出的，正是凤清音引动混沌道基异象的画面，那吞噬光线的领域雏形，在这面古镜中显得愈发清晰，甚至隐隐倒映出一些常人无法看见的、缠绕在凤清音命运轨迹上的、细微的因果之线。
“混沌……的气息……又出现了……”老者的声音沙哑干涩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破碎的风箱中挤出，“沉寂了……多少个纪元……大劫的预兆……还是……希望的星火……”
他抬起一只干枯得如同鸡爪、颤抖不止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得几乎熄灭的混沌光华（若有见识极其广博者在场，会震惊地发现，这老者指尖的力量，与凤清音的混沌道基，竟有几分同源之感，却更加古老、更加黯淡），轻轻点在了铜镜中凤清音的身影上。
那点混沌光华融入镜面，如同水滴入海，没有激起丝毫波澜。
“宿命的……齿轮……又开始转动了……孩子……你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毁灭……”
老者的手臂无力垂下，眼皮再次缓缓阖上，气息重新变得微不可察，仿佛再次陷入了永恒的沉眠。唯有那面古朴的铜镜，依旧忠实地倒映着外界的风云变幻，镜中凤清音的身影，仿佛与无数交织的因果线缠绕在一起，预示着一场席卷天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