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赶到医院时，江逸还没醒。
护工看见她回来，有些吃惊，讨好地说，“先生中间醒了一次，我说你去买吃的去了。”
甘露点点头，“你回去吧，我来。”
护工有些犹豫，甘露可是出了高价……
甘露低声安慰她，“明天有需要再联系你。”
病房里只留着地灯，病人和家属都睡得很沉，鼾声即便带着痰鸣也让人听着舒心。
江逸的脸藏在阴影里，右手搭在肚子上，无名指上的婚戒聚集着一点星光。
甘露摸摸自己的无名指，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戴婚戒了。
或许是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她对结婚另组一个小家庭没什么憧憬，可是一过二十八岁，甘家上下突然开始为她的婚事操心。
江逸是大姨介绍的。
大姨说，“你相信你大姨的眼光，他真的不错，潜力无限。”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真的已经松动，还是看见父母殷切，却又佯装无所谓，让她不忍直视的目光，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江逸打来电话邀约时，她答应了，又答应了，直到最后没有什么理由不再答应。
父亲说，“这样挺好，不急不躁，水到渠成。”
他们的婚姻没有彻骨铭心的爱情，没有至死不渝的誓言，更没有难以忘怀的往事，连心动都没有，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夜深人静时她也曾问过自己，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从来没有得到答案……
尤其是两年前……她的身体仿佛突然被锁死了，她曾后悔过，努力过，沮丧过，黯然过……
甘露握住江逸的手，一个在关键时刻能够牺牲自己成全她的平安，这难道不比刻骨铭心的爱情更令人心醉……
她将头埋在床边，视线正好从胳膊肘下穿过病房门上那扇小窗看到走廊尽头，一个巨大的人影顺着墙壁缓缓往前移动，看不见四肢看不见头脸，骇人的影子仿佛仅仅是一截残躯……
“天才是什么，天度百科上说，天才，是指人拥有一定的天赋，在某一个领域做出突出贡献。王棋算什么，王棋他什么也不算……”干裂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漫不经心的憋笑，“我么，我算半个天才。”
说完嘎嘎地笑起来，走廊的灯光随着她的笑声时熄时亮，恍惚间地动山摇。
“琳琅，你是个天才，你真的是个天才。”
甘露倏地坐起来……
屋里依然是几道深浅不一，却又和谐共处的鼾声；门外不时传过来几声咳嗽声，静谧空旷……
她梦到了爱心病院，梦到了琳琅，梦到了施小琳……
“施小琳！”她唰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依然睡得很沉的江逸。
江逸没有机会和施小琳交集，除非两年前11月28日晚文登商业中心停车场，施小琳就在那辆奔驰商务里，和那晚她在耶利亚地库里看到的，被推进那辆奔驰商务里受伤的女人一样……
甘露两只手攥成拳头紧紧地堵在嘴边……
江逸找到了施小琳，是不是也找到了当晚的主谋……
你，还是他，你选一个！
一声断喝，甘露缩起脖子，冷风骤然从缝隙里涌进来，在她脚边打着旋，一股清冽的冷香钻进她怀里；她深吸一口长长地吐出来，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噌地跳起来，拉开门追出去。
走廊空无一人，整幢楼陷入诡异的寂静中……
她又闻到那股遥远的，似曾相识的香水味……可是走廊除了来苏水刺鼻的味道，就是窗户紧闭空气停滞令人憋闷的味道。
你，还是他，你选一个！
她耳边又响起炸裂的狞笑，身体重新泛起一阵潮意，走廊尽头恍惚间亮起一盏橘色的灯，她想起去年春天她和孙好出差上城逛五角场时走进一家小店，店铺门脸简陋，陈设也不讲究，两人百无聊赖地推开门，店主看见客人进门，啪的一声打开灯，暖洋洋的橘色像海洋一样把她包围住，熨平了她心里所有的沟沟坎坎。
“江逸......江逸……怎么这么热……”她扯开围巾，喃喃自语。
……
赫枫把车停在大理道化工厂外的便道上。
化工厂迁走后，这片地块就等着政府改造，大门早已形成虚设，只剩下一个木架子支撑着门楣，四处都贴着房屋租赁小广告。
水电气齐全，价格便宜，还在市中心，慢慢地这里成了外来人口聚集地，也是案件频发地，这几年赫枫来过多次。
赫枫裹了裹身上羽绒服，倚在一堵矮墙上，这个文梅就像一根泥鳅，张斌堵了她几次也只在夜总会和她谈过几分钟。
在石天青所有师兄妹的笔录里，她是老板李原之下的第一人，高高在上，和谁都不亲近，唯有文梅和她走得稍近。
凌晨两点，一辆车轰鸣着停在前面的巷口，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咯噔咯噔地走过来，浓烈的香水味立刻冲淡了冷寂的寒夜。
现在的文梅和十天前见过的她又有了变化。
赫枫上前两步，“文梅。”
文梅一愣，机敏地环顾四下，疾步走到屋檐下的阴影里，从包里拿出烟盒，抖出一只叼在嘴边，不耐烦地说，“你找我什么事？不会……”她咯咯地笑起来，又指着他，“别狗眼看人低，你们的生意我也做过，都没那么高尚。”
赫枫突然扭住她的一只脚抬起来，高跟鞋的脚掌处额外加了一层水台。
文梅慌忙扶住墙，惊得忘了呼叫。
赫枫拍拍手，直起身，“你左腿比右腿短两厘米，当初根本不够资格进剧团，是石天青说服李原收留了你，这期间你跟着石天青练习绸吊，只代替石天青上过一次舞台，等于剧团养了你四年……”
文梅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想斥骂，看到赫枫背过身，根本不看她，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石天青答应你，无论她去哪里都会带上你，有她一口饭就不会饿着你，她让你等着她给你好消息……现在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你却连拜祭她的勇气都没有，还拿着污言秽语辱骂她。”赫枫冷冷地回过身。
文梅叼着烟的嘴一直在哆嗦，眼睛流下来，黑色眼影糊了一脸。
“我没有，”她含糊地说，“我去拜祭过她，我去老剧团拜祭过她，她说过那里是她的家。”
“剧团散了后，你最后一个离开长安镇，是不是石天青让你等她的消息。”
声音闷在文梅的喉咙里听上去像是一直在冷笑。
赫枫也冷笑一声，“你母亲死后连棺材都买不起，你是被你爸拿棍子赶出长安镇的，你并不想出来，因为石天青让你等着，你也相信她一定会回去找你。”
文梅撑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喃喃地，“可她没来，可她没来……”
“石天青临走时对你说过什么？”赫枫问。
文梅摇摇头，撑着又站起来，“她说她一定会帮我安排一个好工作，坐办公室的，我说我喜欢去宾馆，她说一定能替我安排，到时候穿得漂漂亮亮得坐在前台……”
“她怎么这么肯定就一定能替你安排？”
“李叔说这回豁出老脸也得为天青姐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我爸开始也让我在家等她的消息，他说李叔以前可能耐了，很多当官的都得求着他，谁知他就死了，他为什么要死，天青姐说她也能办到，让我等消息。”
赫枫松了口气，文梅的证词至少说明他们的推测没有出现偏差，石天青的确是和李原的老关系扯上了关系，求人的事她说得那么直白肯定，难道她手里掌握着他们的什么把柄……另外，李原和石天青似乎已经认清现实，并没有非要求一份上舞台的演员工作……岳云松说谎了……
岳云松为什么要刻意表露李原和石天青对舞台的殷切希望和执念？他是意有所指吗？
文梅妆容有些粗糙，浓妆未覆盖到的脖子肤色黯淡；身材瘦小，捏着纸烟的手指骨节却很粗大……
“你有关节炎？”赫枫指着她的手问。
文梅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为什么警察问话时你隐瞒病情。”
“我没有隐瞒，我说过我有关节炎。”文梅靠在墙上，用手抹抹脸上的眼泪，“我这病是从小冻下的，我没瞒着。”
“你母亲是什么原因去世的？”赫枫突然问。
“就是……突然倒在地上……就再没站起来。”文梅突然嚎啕大哭，哭声在夜风中翻卷，呜呜咽咽，令人后背发凉，“我知道我有一天也会这样，突然倒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
“为什么这么说？”
文梅哽咽着收住哭声，“我外婆，二姨，我妈，都这样。”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这叫遗传性心脏病？”赫枫问。
文梅黯然地摇摇头，突然又嗤的笑出了声，“活一天算一天吧，这也算是我的盼头。”
“石天青的家里有不少为你弄的高级药，专治心脏病，你们一共见过几次？”赫枫看着她，不是询问，而是质问。
文梅的眼睛冷下来，“我说过我再没见过她，你们要破案自己去破，别总找我问来问去，我说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要是能把我抓进去，我谢谢你。”
“你为什么离开麒麟股份，你应该知道即使只是挂名，你们也上着保险，你有病，有那份保险对你太重要了；谁让你们辞职的？”赫枫淡淡的问。
噗通，文梅跪到地上，黑暗中她仰起脸，眼里汪着一层清亮的水雾，她哽咽道，“求你别再问了，我现在只想怎么活下去，人不人鬼不鬼也要活下去。”
陆续有窗口亮起灯。
文梅忙站起来，后退两步，一个劲地摇头，低声嘶喊，“求你什么也别问，别再逼我了。”
手机在胸前拼命震颤，赫枫拿出来看了一眼，忙走到一边，“老古，有消息？什么？提取到两份dNA？好，你等着，我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