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阴雨绵绵。
甘露摇下车窗，看着在缥缈的雨幕中只剩下几排孤灯的爱心病院。
穆青说精神病院的病人大多都像浮萍，随波逐流，没有归处；苏雅说这里是他们最后一片栖息的天地……那时她没有太多的感觉；现在面对飘摇的世界，落寞的门庭，苍凉冷寂的感觉瞬间充斥着她的心门。
她不再犹豫 ，直接把车开到医院门口，摁响喇叭。
门卫推开窗户。
甘露大声说，“我来探望病人。”
门卫走出来，视线在车里扫了一下，“车不能进，如果想进得找护士长写条子。”
“医院谋财害命，天理难容。”突然有个女人从雨幕中冲出来挡在她的车前，眼神炯炯地看着她，双手极力撑开一面红色条幅，上面正写着‘谋财害命，天理难容’八个白字。
“你这疯子。”门卫拽住她往一边推，“人活着的时候没见你来看过一次，死了倒来劲了。”
“是他不让我们来的，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一定不是好死。”女人尖着嗓子喊，“医院谋财害命呀，天理难容呀，大家来看看呀，没有王法呀。”
“你叫也没用，警察都下结论是自杀，你想翻案得去公安局。”
甘露心里一动，摇下车窗。
那女人三十来岁，穿着紫红色羽绒服，不像落魄的人；发现她看过去，更加拼命地挣扎，“他真的是被害死的，警察和他们一丘之貉。”
“进去进去，”门卫一边拦着女人一边把大门打开，“快进去。”
甘露松开刹车，车缓缓开进去，停在门卫室后面的接待室旁。
门卫和女人还在拉扯，但语气轻松了些，“好话歹话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医院得听警察的，警察不改结论，医院怎么可能给你钱，你还年轻，好日子还长着呢。”
女人看见无人搭理，自觉地收起条幅，没再出声。
“天寒地冻，又快过年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门卫还在苦口婆心地劝。
苏雅匆匆过来，看见她站在迷蒙的雨中往外看，“在看什么？”
“刚才有个女人……”
“是不是举着标语在闹，”苏雅把她拉进接待室，小声说，“就是那个男人的前妻？”
“哪个男人？”甘露一愣。
“就是你眼见着他从你面前跳下去的那个男人。”
“他……这是他前妻……？”
“对，”苏雅觑了眼满脸懵的甘露，“所以说，这医院我是真不想回来，你看看这复杂的，要不是看着廖教授……”
“琳琅呢？”甘露忙稳住心神，笑着问。
“现在医院管得特别严，不在规定时间她们不能随意下楼。”苏雅给她接了杯水，期待地问，“是不是施小琳有消息了？”
甘露一顿，心虚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说，“还没有。”
苏雅难掩失望，“也是，警察都没办法，估计是离开海都了。”
甘露抓住她的手，“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怎么说？”
“说明她在外面活得好好的，琳琅对她这么赤诚，她一定感受得到，时机成熟也会和琳琅联系的。”
“真的吗？”苏雅脸上一阵恍惚。
“怎么了，我听江逸说廖教授为了琳琅的病，在这边成立了一个实验基地，这是好事呀。”甘露压低声音问，“效果不理想吗？”
“没见有什么起色。”苏雅苦涩地说。
甘露心一沉，赫枫说琳琅的心结已经从方纬转移到施小琳身上；难道施小琳一天找不到，她就没有病愈的可能性吗？她还是狠着心问，“廖教授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在搞一个什么‘回到现场’的实验，找了个学生扮成施小琳那样的病人，可是琳琅就像知道她是假的一样，走路都绕着走，”苏雅叹口气，“也不知施小琳施了什么魔法，琳琅就那么喜欢她。”
甘露看过几次心理医生，大约能理解廖教授的思路，她希望琳琅能够再次参与到这个女生的逃离……最后来个幸福大团圆。
“前天，廖兰和几个专家一起给琳琅会诊，他们说琳琅的这种反应是一种自我封闭，我也不明白。”苏雅两手紧紧地攥着衣襟，控制着身体的颤抖。
“我能见见廖教授吗？”
淅淅沥沥的细雨从窗户玻璃上潲过，薄雾中的院子空无一人。
“她今天正好在，”苏雅惊喜地抬起头，“你去和她谈谈吧，我这人不会说话，懂得也少，她总是三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你等一下，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声音木讷沙哑。
甘露的心揪起来，从声音就能听出琳琅的病情不仅没减轻，反而更重了。
甘露不由自主地瞥了眼苏雅，她一脸苦涩，眼神已经麻木。
“该我了，”饱满明快的声音带着笑意，“说好一人一段，你可不能抢；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是月己未……”
廖教授和琳琅站在门后抢着背诵课文，一遍又一遍，门上方有一个小窗口，廖教授插空点评经过的人，“这是五床的陪护，别看她慈眉善目，其实心狠手辣，我看见她偷偷掐五床病人，你放心，我警告她了，她要再犯，我肯定饶不了她。该你了……”
从病房出来，廖教授的心情并不是很好，皮肤发干，嘴角干纹明显，看见两人同时跟过来，神色瞬间冷冽了几分。
“廖教授。”甘露坐在她对面，“我来问问琳琅的情况。”
廖兰往椅背上一靠，转了几圈，叹口气，“实话说，不好；她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接受任何外界刺激，连催眠对她都没作用。”
甘露也不知再问什么，“那……赫警察把琳琅的情况给你说了吗？”
“赫枫？他说过；琳琅的情况我研究得很透，我很认同赫枫的判断，或许只要施小琳站在她面前，一切就会豁然开朗，所以施小琳的生还对琳琅的病情很重要。”
“如果她就是一直找不到呢？”苏雅焦虑地问。
“现在我也无法回答你。”
甘露扶着苏雅离开办公室，走到病房门口，苏雅振作精神，轻松快乐地推开门，“琳琅，你看谁来看你了？”
“琳琅。”甘露学着苏雅，声音朗朗地走进去。
琳琅面墙壁而坐，毫无反应；因为激素而痴肥的身体瘦了很多，皮肉垮下来，堆在后腰。
苏雅无声地哭起来。
甘露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将一个饕餮神兽项链递过去，“你哥给你的你丢了，你嫂子又给你买了一个新的，也到寺里开过光，你可不能再丢了。”
琳琅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甘露上前给她戴上，又探过头给她整理好；琳琅没反对，只是木讷地抬起手，把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翻出来压在项链上。
她再也忍不住，急忙走出病房，潸然泪下。
“别难过了。”有人塞了张纸巾给她，竟然是上次打过交道的吴姐。
甘露擦擦眼睛，“谢谢。”
“哎，”吴姐叹口气，又压低声音，“实不相瞒，琳琅真不该又住进来，你看她现在，越来越不好。”
甘露心头苦涩，岔开话题，往洗漱间走，“我记得你说年底就辞职，你要离开，你的病人怎么办？”
吴姐跟过来，咧开大嘴，“主家给我涨了工资，我决定再干两年，”
走进洗漱间，甘露下意识地看向那扇在她面前曾演绎过自由落体的窗口，窗口亮着灯，又有新病人住进去。
吴姐顺着她的视线，撇撇嘴，“你在外面看他前妻了吗，听说天天在那儿闹， 我就不明白她一个前妻有什么可闹的。”
“可能想要他的遗产吧。”
“都说他是自杀的，我可不信。”
“为什么不信，警察的结论你也怀疑。”甘露捧着水往脸上浇了两把，冰凉的触感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厨房老范说，那人死的前一天还在他那儿订了一只菠萝脆皮鸭，你想呀，人都不想活了，怎么会还想着吃。”
虽然赫枫告诉她时，她就提出过自己的怀疑，或许离得太远，她当时并没特别的感觉，可是现在，那个窗口，或许冤死的幽灵依然没有远离，她想到转角那个女人，想到吕超，杀一个竟然如此容易……她禁不住瑟瑟发抖。
“怎么死的？”她撑住水槽，下意识地问。
“用自己的裤子吊在窗帘后面的暖气管上，哎，你没事吧，”吴姐扶住她，“你别怕，在医院，生呀死呀太常见了，我其实是瞎猜，他们这种人本身就不正常，突然想死也不奇怪。”
吴姐的脖子上也挂着手机。
甘露记得上次来医院时她的手机一直放在枕头下面，琳琅的手机似乎一直在抽屉里。
“怎么突然想着把手机挂在身上了？”
“哎，上次那事后，医院改了很多章程，开始不让病人带手机，病人不干，后来就变成下午两小时，晚上一小时，平时不让开机，如果发现就没收手机。我要是不挂身上，我们那位就会悄悄拿去看，她倒是聪明，不用她自己的，用我的，前天我的手机就被没收过一回。你说他们傻吧，一点不傻。”
“平时他们连通电话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也幸亏这些人是实心眼，说不让开，他们就真的一秒不差地等到那个时候才开机。”
……
甘露拿着琳琅电话号码11月23日后的通话记录， 她把所有的其他号码都排除后，只剩下一个兰新市本地号码11月28日的通话记录，一分二十八秒。
她又把车开到停车场与施小琳偶遇的那个三角区，雨棚上隔很久才会砰的落下来一滴雨，砸在车头上，溅起一个不起眼的小水花。
那天施小琳离开后，钥匙被她悄悄塞在椅座缝隙里，她并没打算接受她的好意。
打，还是不好，她始终在犹豫。
她没有后悔没把见过施小琳的事告诉赫枫，她愿意成全她的想法，也不想干涉她。
这是她的电话号码吗，她连试一下都很犹豫。
如果这号码是施小琳的，她打过去把自己安全脱险的事告诉琳琅，琳琅的病情最起码应该缓解，可是她怎么反倒更严重了呢，唯一的解释就是琳琅感受到施小琳的处境，与她感同身受……
甘露眼睛酸涩。
她抬起拇指死死地摁在通话键上，平静的拨号音持续不断……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她松了口气，再拨出去，同样的回答。
这反倒证明这号码或许就是施小琳的，她很聪明，知道琳琅的把戏瞒不过警察，不敢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
教室是单向玻璃，能清楚地看见学生们的任何小动作；家长们紧张地注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走廊静得只能听见舞蹈教室隐隐的律动声。
甘露站在最外圈，记起小时候第一次和田悦相识的情形，自己站在她前面给她做示范，看着她笨拙僵硬的四肢终于变得柔软熟练；两人会心一笑，友谊像春天的绿芽转眼就成了参天大树。
“甘露，你怎么来这里？”一个家长回过头，正好看见她，悄悄挤到她身边，小声问。
‘甘蕊有事，让我带一默过来上课，人人都知道我现在最闲。”两人来到家长等待区，一人接了杯咖啡，坐在角落小声聊起来。
女人名叫古晔雯，是她的中学高中同学。
“听说田悦离婚了？”古晔雯直接问。
甘露有些尴尬，这些日子不管是见面，还是微信，大多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现在结婚离婚多正常的事。”
古晔雯斜睨着她，“我不是说你呀，就不能找这种凤凰男……”
甘露直接打断她，开玩笑地说，“你不是说我是说谁，听说你最近很得意呀，麒麟上市你能拿多少原始股？”
“没多少啦。”古晔雯得意地打着哈哈。
“我听我表姐说麒麟福利特别好，三八节一个女人发一套尚宇Jean Yu内衣，啧啧，这也太好了吧。”
“这有点夸张，公司也就几个女高管一个得了一套，其他人哪有那好事。”古晔雯不服地噘着嘴。
“怎么没有那好事，尚宇Jean Yu专柜是我一个合作伙伴家的，他说麒麟一次性买了80套，你就在你董事长旁边，怎么不能弄一套。”甘露故弄玄虚地耸耸肩。
“我还真没骗你，麒麟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刘霄汉现在唯一剩下的权力就是批钱，虽然他不批也不行，所以他查账查得可细啦，每月都盘点，一支笔芯被谁领走他都知道。”
“难道80套内衣给谁他都有记录，这也太……那个了吧。”
“没记录，但他知道。”古晔雯神秘地眨眨眼。
“没记录，他又知道，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有一次我在他秘书的文件夹里看见去年买的pANdA墨镜的明细，上写记得非常清楚，送给谁谁谁，什么时间送的。pANdA墨镜价格和尚宇Jean Yu差不多。我给你说，别小看刘霄汉，他要是没点本事，万全是谁，估计早把他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