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湿冷的土腥味。
苏家老宅废墟之上,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碎瓦断木零落一地,像是昨夜那场风暴留下的遗言。
苏倾月站在残碑前,指尖轻轻抚过“承”字的一撇。
那道刻痕深而有力,仿佛百年前执刀之人,曾以血为誓、以命为契。
她没有多言,只将这块焦黑裂纹的石片仔细封入证物袋,转身离去时,步伐沉稳如初。
回到基金会地下鉴定中心,她第一时间调取文物科最权威的碳十四检测团队,并亲自监督样本送检流程。
与此同时,她下令档案组翻出尘封多年的苏家老族谱微缩胶片——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由省博物馆协助数字化保存的唯一副本。
三小时后,初步结果出炉。
“青冈岩,产自清末光绪二十七年祖坟重修工程统一采制。”技术员声音微颤,“这种石材极为特殊,全族范围内仅用于三代直系继承人墓碑铭文或宗祠主梁题匾,绝不外流。”
苏倾月眸色一沉。
果然如此。
她缓缓展开投影幕布,将残碑上的纹路与族谱胶片中“承”字辈先祖墓志拓片并列比对。
几乎在瞬间,两者的雕刻笔法、结构比例、甚至细微到“点”的落笔角度,都呈现出惊人的高度一致。
“‘承’字辈……”她低声呢喃,唇角勾起一抹冷意,“正是当年主导‘康新计划’的老太爷一脉。”
那个一手缔造了苏家商业帝国、却被历史美化的“仁德之主”,原来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血脉置换的种子。
一块残碑,不只是倒塌的象征,更是开启真相之门的钥匙。
但她没有声张。
真正的猎手,从不急于亮出底牌。
当天下午,她秘密召见石材工艺师,命其依照原样复制十块相同材质、同等风化程度的残碑碎片,编号封存于基金会绝密档案室。
每一块都配有独立监控与生物识别锁,唯有她本人才能开启。
这是伏笔,也是诱饵。
她要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自己跳出来。
与此同时,在基金会地下三层的旧档案室内,阿阮悄然召集了三十多名曾服役于宗亲会的老仆。
他们大多已退休多年,有的佝偻着背,有的拄着拐杖,眼神却依旧清明。
昏黄的灯光下,阿阮打开一只空了的紫檀木匣,从中捧出一小撮灰烬——那是昨夜焚烧《宗族继承法》原件后残留的余烬。
“三十年前,我藏了一本法案。”她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今天,我要烧掉的,是沉默。”
有人低头抹泪,有人攥紧拳头,也有人颤抖着问:“可我们……我们只是听命办事啊。如今站出来,会不会连累子孙?”
门轴轻响。
众人抬头,只见苏倾月缓步走入,手中仍握着那枚残碑碎片。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平静道:“你们不是共犯,是被蒙蔽的守陵人。”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却更显坚定:“这些年来,你们守的是祠堂,护的是规矩,但真正该被守护的,是那些无声消失的孩子。”
她举起手中的残碑,让阳光透过高窗落在那半个“承”字上。
“现在,我想请各位做一件事——替那些没机会喊疼的孩子,点一盏灯。”
全场寂静。
片刻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花匠忽然起身,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工作日志。
“我……我记得有个夜班护士,总在凌晨三点换班,她说……她说孩子哭得太久,会被处理掉。”
另一人接话:“祭祀账本里有‘特殊香火支出’,每年七月十五都有大额拨款,但从不记用途!”
线索如暗流汇聚,悄然涌动。
翌日,“归名碑林”首批名单镌刻仪式正式举行。
现场邀请了十二位受害家庭代表监督全过程。
苏倾月亲自核对每一项资料:原始接生记录、dNA比对报告、捐赠意愿书,三重验证,缺一不可。
而在每一块即将立起的石碑背面,她坚持加刻一行小字——
“此名归位,非因血缘,而因良知。”
当第一位母亲颤抖着手指抚摸女儿名字,终于崩溃痛哭时,全场肃然。
镜头缓缓扫过人群角落,几位曾激烈反对她的老叔伯,默默摘下了胸前佩戴几十年的苏家族徽。
风拂过新土,仿佛有无数细语低吟。
就在此刻,苏倾月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五哥苏景行的加密信息。
只有短短一句话:
【会计室发现异常保险柜,内有一本手写账本,标记时间为1998至2005年。】暴雨初歇,天光破云,晨风卷着湿气掠过“归名碑林”的雏形轮廓。
苏倾月站在基金会顶层的指挥室,指尖尚停留在提交键上,屏幕幽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
那行新录入的规则静静悬在系统中央——“凡如实供述者,可获五年心理援助与职业转岗支持。”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五哥苏景行的消息来得精准而致命。
那本藏于会计室夹墙后的手写账本,纸页泛黄,墨迹深浅不一,却条目清晰:三十八笔“特殊抚恤金”,每一笔都标注了婴儿出生日期、医院编号、接生人员代号,以及一笔不容忽视的备注——“术后稳定,款项即付”。
更令人脊背发寒的是,收款人姓名后附有亲属关系说明:“姑表兄”“堂妹夫”“侄女婿”……无一例外,皆为当年产科一线医护人员的直系亲属。
金额从八万到三十五万不等,时间跨度八年,规律如钟摆,从未中断。
这不是偶然,是体系化的掩盖。
“他们用‘抚恤’之名,行封口之实。”苏倾月低声自语,指节轻叩桌面,“一个孩子被换走,就有一笔钱流入某个家庭的账户。钱落袋,嘴闭紧。”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那位老花匠颤抖的声音:“孩子哭得太久,会被处理掉……”
那时她只当是情绪崩溃下的胡言乱语,如今看来,那是埋藏了二十年的血色真相。
她当即拨通卫健委高层专线,语气冷静却不容置疑:“我手握一份证据链,涉及本市多家公立医院产科历史黑幕,牵连三十八名相关人员家属,其中七人仍在职。我不求追刑责,只希望启动一次‘坦白通道’——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终是应允:“但你要确保,不引发社会恐慌。”
“我只要真相浮出水面。”她淡淡道,“其他的,由我来扛。”
指令下达不过六小时,基金会热线骤然爆响。
第一通电话沉默了整整四十秒,才传来沙哑女声:“我是市二院退休护士……我知道点事,但我说了,会不会坐牢?”
接线员正要回应,苏倾月却伸手接过话筒,声音柔和却不容错辨:“不说,秘密会啃噬你余生;说了,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对方哽咽良久,最终报出一个名字和日期。
第二通来电来自一名男医生家属,语无伦次地承认曾收受“慰问金”,只为替妻子掩盖调换婴儿时的签字记录。
第三通电话响起时,已是深夜。
苏倾月亲自接听。
听筒里只有粗重呼吸,像一头困兽在黑暗中挣扎。
许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我在妇产科干了四十年……亲手抱走过三个‘体弱’的新生儿。我以为……我以为她们活不长……可后来,我看见其中一个,在电视上笑。”
老人突然抽泣起来:“我老婆快不行了,临终前总念叨‘对不起那个女孩’……我说出来,能不能……替她赎点罪?”
苏倾月眼底微动,却没有打断。
她只是轻声问:“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电话那头长久沉默,仿佛穿越了二十载风雨,终于撬开一道锈死的心门。
挂断后,她翻开新设的台账,在“主动申报通道”栏写下第一条执行细则:所有供述内容将严格匿名处理,仅用于真相还原与受害者匹配,绝不外泄。
窗外,乌云裂开一线,晨光如刃,斜斜切入室内,恰好落在桌角那份尚未命名的“归名碑林”设计图上。
图纸空白处,有一行小字初现轮廓——
【听见的人,不该再沉默。】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那行字,眸光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