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第三夜,城市陷入一种诡谲的寂静。
市局物证中心地下三层,灯光惨白如霜,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霉变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一排排铁柜被连夜编号封存,来自康新医院地下储藏室的接生记录正被逐页扫描、建档。
这些泛黄的病历本曾沉睡在潮湿阴暗中近二十年,如今终于重见天光——每一页都像是一具被掩埋的婴儿骸骨,无声控诉着某种系统性的罪恶。
苏倾月站在初筛台前,指尖轻轻拂过一页档案。
1998年7月12日,女婴,出生体重2.8公斤,A型血,母亲信息模糊,仅登记“流动人口”。
备注栏用红笔写着:“已转介至康宁护理”。
她眸色微沉,将这页放入标记为“异常”的文件夹。
这不是第一份,也不是最后一份。
过去的六小时里,她已筛查出四十七例相似记录。
时间跨度从1995到2003年,地域覆盖西南三省十个偏远县市,几乎全部集中在乡镇卫生院无法建档的新生儿群体。
她们有共同特征:健康、无明显先天缺陷、出生后24小时内被标注“转介”或“待评估”,而后踪迹全无。
更令人脊背发寒的是分类逻辑。
这些档案并非杂乱堆放,而是按年份、地域、体重、血型甚至母体孕期并发症情况分门别类。
有的标签上写着“高潜力基因样本”,有的则标注“心理耐受测试合格”。
而那些标记为“待康新基金评估”的案例,无一例外都没有后续记录。
“这不是偶然抱错。”她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这是一套筛选机制。”
五哥苏景行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
作为刑警队长,他见过太多恶性案件,但眼前这套系统的冷酷与精密,仍让他心头震颤。
“‘康新’两个字反复出现……它不只是医院的名字?”
“是起点。”苏倾月抬眼,目光锐利如刃,“一个以医疗为掩护,筛选特定婴儿的网络。他们不是随机作案,是在选人。”
她忽然停顿,视线落在一份实习生签字确认单上——《特殊病例观察保密协议》下方,赫然列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陈慧敏。
她呼吸一滞。
陈慧兰——当年调换她身份的产科护士,早已畏罪潜逃多年。
而这名陈慧敏,正是她的亲妹妹。
资料显示,此人曾在2001年暑期于康新医院实习,专业为妇产科护理,毕业后便人间蒸发。
可这样一个普通人,为何会连续三年出现在不同年份的实习生名单中?
苏倾月迅速调取电子档案库,星燧教育基金刚获批查阅权限。
屏幕滚动间,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每年暑期,康新医院都会接收一批由“康新生命科技”统一派遣的医学院实习生。
来源院校遍布全国,彼此毫无关联,唯一共通点是:他们都签署了那份《保密协议》,且实习期必须参与“特殊病例随访项目”。
而陈慧敏的名字,不仅出现在2001、2002年名单中,竟还诡异地重复出现在2003年的记录里——那一年,她名义上早已毕业。
“身份造假。”她喃喃道,“有人替她顶替实习记录,持续收集数据。”
手机震动,一封加密邮件送达。
傅司寒只回了一句话:“查到了。康新医疗,并购前隶属于‘康新生命科技’。该公司90年代股东名录中,有你三叔公化名‘苏仲元’的持股痕迹,占比17%。资金链断裂于2004年,同年所有实验项目终止。”
画面切换,附件打开。
一张模糊的老照片浮现:一群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站在某实验基地门前合影。
背景牌匾上写着——K.N.优生工程试点中心。
K.N.
她指尖轻点这两个字母,脑海轰然炸开。
师父信中说:“幕后之人藏于‘康宁’二字拆解之中。”
她以为是倒读“康新”,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拼音缩写。
K.N.,不仅是“康新”,更是那个隐藏在慈善外衣下的真实代号。
而这张照片右下角,有个不起眼的身影背着药箱低头走过,帽檐压得很低,但那身形轮廓……竟与记忆中师父年轻时的模样惊人相似。
她猛地合上电脑,心跳如雷。
这不是简单的豪门夺权、真假千金之争。
这是一个延续了三十年的庞大计划,一场披着“优生”之名的人性屠宰。
而她,不过是第一个挣脱牢笼的试验品。
窗外,乌云再度聚拢,夜风穿楼而过,吹得窗帘猎猎作响。
苏倾月站起身,将手中所有档案复印件投入碎纸机。
细长纸条如雪片纷飞。
然后,她打开笔记本,新建一个加密文档,输入标题:
【康新实习生追踪计划】
光标在空白页面闪烁,如同黑暗中睁开的第一只眼睛。
她没有动用公安部协查系统,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是静静地,在搜索框中敲下了第一个关键词——
“陈慧敏 + 实习 + 康新 + 毕业院校”。
暴雨洗过的城市尚未苏醒,凌晨四点的苏氏总部大楼却已亮起一盏孤灯。
苏倾月坐在办公室深处,指尖在键盘上轻敲,屏幕幽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她没有动用正式调查权限,而是借由傅司寒此前为她开通的公安部协查系统内网通道——一条仅限特殊案件联合组使用的暗线——反向追踪那批康新医院实习生的命运轨迹。
数据如暗河涌动,一页页调出尘封档案。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14人中,有11人毕业后进入各地妇幼保健院、私立产科机构任职;6人曾卷入近年曝光的非法领养链条,其中3人虽未被定罪,但家属账户频现境外资金流入;更有2人,在孩子“转介”后亲手签署死亡证明,而尸检报告从未归档。
这不是巧合,是延续。
她将所有信息整合成一份结构严密的《康新关联人员网络图》,以时间轴、地理分布、资金流向与人事脉络为支点,勾勒出一张横跨三省、贯穿三十年的人口筛选网络。
可她并未将其提交董事会,也未上报警方。
她将文件打印装订,封面只写一行小字:“宗族旧账·1995-2003年康新往来记录”,再托阿阮以“整理先辈慈善项目”为由,悄然放入新成立的“苏氏历史委员会”公开阅览区——一个专供老派宗亲翻阅祖训家谱的冷门角落。
果然,当晚十一点十七分,监控警报无声触发。
五哥苏景行提前布控在档案室通风管道内的微型摄像头,拍下了一个鬼祟身影:那人戴着口罩与手套,精准避开照明区,直奔编号b-07的资料架,翻找片刻后迅速撤离。
画面放大,苏倾月眸光骤冷。
那是苏家老管家的儿子,现任宗亲祠堂祭礼总管——苏文昭。
他不该出现在那里。更不该对一份“宗族旧账”如此敏感。
翌日清晨,阳光斜照进她办公室时,助理递来一只未署名的牛皮纸盒。
盒中无信,唯有一本残破泛黄的实习日志,边角焦黑,似曾遭火焚。
翻开最后一页,钢笔字迹颤抖却清晰:
“他们不要病弱的孩子……健康的好苗子,会被送去‘金屋’。
我问金屋在哪,她说:‘北方,雪最多的地方。’
……我不该签字的。”
苏倾月指尖缓缓抚过那行字,指腹停顿在“金屋”二字上,久久未动。
窗外风起,卷动百叶窗簌簌作响,仿佛某种遥远的回音正穿越时间裂缝,逼近现实。
她合上册子,声音平静无波:“通知法务部,启动对‘康新系列’所有关联企业的穿透式审计——从母公司到离岸壳公司,逐级追溯,不留死角。”
助理应声退下。
她起身走到墙边,展开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
红笔圈定的十几个城市,自云南边境一路向北,经贵州、湖南、湖北、河南,最终止于河北承德一带,连成一道弧形轨迹,宛如一把拉满的弓,箭锋指向未知的靶心。
桌角电脑屏幕忽地一闪,一封系统提示自动弹出:
【第三方审计团队预备案通知】
接贵方法务委托,由傅氏集团推荐之独立审计机构将于近日进驻康新系企业开展初步尽调。
团队负责人信息已上传至内部协作平台,请查收。
她没点开附件。
只是静静望着地图上的红线,唇角微扬,低语如风:
“既然你们藏了三十年……这一次,我亲自掀开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