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平胡同口,风跟刀子似的,可再利的刀子也削不动三爷我的脸皮。)
腊月二十三,小年,糖瓜粘嘴,我嘴里却叼着根牙签,蹲在前门外琉璃厂松古斋的瓦脊上,眯眼往下瞄。为啥选这地儿?地势高,能把半条厂甸一眼搂到底,还能顺手下个,万一被人盯上,三爷我踩着瓦片就能飞。
今儿我不是来偷,我是来看热闹——听说聚宝斋少掌柜杜玉笙,把一幅《春山瑞松图》吹成了宋徽宗真迹,标价五千大洋,少一个子儿都甭想出门。五千大洋啥概念?能在东四牌楼买两套四合院,再饶两匹好马。我燕子李三虽然专劫贪官,可也见不得古玩行拿赝品当祖宗蒙人。
我掏出千里眼——西洋小望远镜,这还是去年从一位德国工程师兜里的。镜头里,那幅画被供在铺子正堂,两盏汽灯照得通明,画心青绿山水,松针用赭石点了金粉,乍一看真有点皇家富贵。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三爷。为啥?宋徽宗的瘦金体我七岁就临,横画收笔带钩,竖画收笔带剑,可那落款天下一人一字,收笔竟往外翘,活像鸭子撇水——赝品,板上钉钉。
更可乐的是,底下一群围着画转圈,一个个伸大拇指:
真迹无疑!这松干用,徽宗晚年的劲儿全在里头!五千大洋?捡漏!
我蹲在瓦上,差点笑出鼻涕泡。得嘞,三爷我就爱揭,今儿让你们这群现大眼。
我顺着瓦脊滑到聚宝斋后院,脚尖点地,一丁点声儿都没有。院里小徒弟正熬浆糊,热气腾腾,我凑过去,拍拍他肩膀:
小兄弟,借个火。
小徒弟回头,见我是个穿长衫的斯文先生,赶紧递火。我点着烟,顺手把一撮瞌睡粉——曼陀罗花粉掺合香灰——弹进浆糊锅。没别的,就想让前头那群待会儿犯困,省得他们起哄。
前堂传来吆喝,要——把画轴高高吊起,让大家仰着脖子看。我趁小徒弟打盹,溜进库房,拎出一桶青金粉,抓一把撒在袖口。这玩意儿是矿物颜料,沾水就掉色,可一沾油——比如人手上出的油——立马蓝得发亮。待会儿谁摸画,谁的手就变蓝精灵,三爷我当场抓贼。
画被吊在半空,汽灯一声更亮了。我混在人堆里,忽然高喊:
徽宗真迹,得有御手温!哪位前辈上手一摸,让咱开开眼?
人群立马炸窝。一个戴瓜皮帽、留山羊胡的老头被推出来,据说是四大圣人笔圣徐老爷子。他干咳两声,伸出枯爪,往画心轻轻一搭——
,一滴汗正好落在他手背上,青金粉遇汗,蓝得晃眼。我趁机大喊:
哟,徐老爷子,您老的手咋变蓝了?莫非徽宗附体?
众人齐刷刷低头,只见徐老爷子右手五指蓝得跟染坊掌柜似的,顿时哗然。有人嘀咕:莫非这是,专吸人手色?
徐老爷子老脸挂不住,急得用袖子擦,越擦越蓝,活像唱戏的蓝脸窦尔敦。我躲在人堆后头,肚皮都笑抽筋。
我清清嗓子,又嚷:诸位诸位,听说徽宗晚年用龙涎香熏画,香味百年不散,咱闻闻?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几个好事的凑上去,用鼻子咻咻直嗅。我早先在画轴暗格塞了块——樟脑丸泡了蒜头,这味儿一冲,立马有人打喷嚏:
阿嚏——这哪是龙涎,这是臭咸鱼
人群哄笑,价码开始松动。杜玉笙在后头脸绿得能拧出水,又不好发作。我见火候到了,再添一瓢油:
各位,徽宗画松,松针用,拿银子碾成粉,侧光看该闪,可这画咋闪的是?莫非徽宗他老人家改行做铜匠?
说着,我掏出随身小手电——洋人叫,刷地照上去。松针在光下泛着红铜色,压根不是银。这下可炸了庙,有人当场甩袖:
走了走了,铜光糊弄谁?
五千大洋的价,掉成三千,再掉成两千。杜玉笙终于绷不住,冲出来抱拳:
诸位,画没毛病,是灯火晃眼!少安毋躁——
我眯眼笑,心想:小子,三爷我还没完呢。
人群散了一半,我趁乱溜回后院,小徒弟还在打瞌睡。我提笔,蘸饱墨,在他白围裙上画了一只展翅小燕子,嘴里叼枚铜钱,旁边写:
假画值五千,真迹在梁间。燕子李三,小年敬上。
写完,把笔一扔,顺着后墙上了房。夜风割脸,我却觉得舒坦,伸个懒腰,冲底下黑漆漆的厂甸吆喝:
杜少掌柜,画不错,可惜少点,三爷我帮你添点佐料,明儿见!
声音在瓦片上滚出老远。我掏出那枚燕尾镖,弹进夜空,一声脆响,算是给今晚收了个尾。
可就在我准备蹿房越脊离开时,脚下瓦片忽然一松,一声轻响。我低头,发现瓦缝里夹着一张折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用铅笔写着:
欲知真迹下落,子时过后,同福楼地窖。
落款是个潦草的字。我皱眉:杜玉笙?他察觉我了?还是想反将我一军?再抬头,远远看见聚宝斋二楼窗棂后,灯火一闪,一张苍白脸冲我扬了扬酒杯——正是杜少掌柜。
我舔舔嘴角,把纸条揉进掌心,冲他遥遥举杯:
得嘞,子时见。三爷我倒要看看,是谁先扒了谁的皮。
夜风卷着糖瓜香,也卷着一股子暗涌。我燕子李三,打小就在屋檐上跑,什么大风大浪没翻过?可今儿这阵风,带着股子说不清的妖气——
腊月二十三,画市闹妖,才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