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休无止的冰冷。
意识在黑暗的河水中浮沉,如同随波逐流的断梗。林皓已无力挣扎,只能蜷缩起身体,用尚存知觉的右臂死死护住胸前的帆布包,将口鼻尽可能高地仰出水面,像一具失去控制的木偶,被湍急的暗流裹挟着,冲向下游未知的黑暗。
耳边是轰鸣的水声,身体不时撞击在隐藏于水下的礁石或枯木上,带来一阵阵新的剧痛,左臂的伤处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钝感。寒冷贪婪地掠夺着他体内最后的热量,四肢逐渐僵硬,意识也开始模糊,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墨色的河流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永恒。一股横向的水流猛地将他推向一侧,速度骤然减缓。他的后背重重撞上了什么坚硬而粗糙的东西,停了下来。
是河岸?
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力气,右手胡乱抓挠,指尖触碰到了湿滑的泥土和盘结的草根。他挣扎着,半爬半滚,终于将大半身体挪出了冰冷刺骨的河水,瘫软在泥泞的河滩上,剧烈地咳嗽着,呕出好几口腥甜的河水。
他趴在冰冷的泥地上,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冰冷的夜风吹过湿透的身体,带走仅存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积攒起一丝微弱的力气,勉强抬起头,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处陌生的河湾,比黑风峪那个出口要狭窄许多,两岸是陡峭的山壁,林木幽深,将星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身后是依旧咆哮的地下河出水口,身前是黑黢黢的、不知通往何处的山谷。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水声和风声,听不到任何人语犬吠,也看不到半点火光。
他暂时安全了。河水冲散了他的气味和痕迹,那些追兵短时间内应该找不到这里。
但这份安全,代价惨重。
石根生死不明,老篙头下落不知,阿七和韩老更是早已失散。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伤痕累累,饥寒交迫,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河滩。
他挣扎着坐起身,首先确认怀中的帆布包。油布包裹依旧牢固,那硬质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他还活着,东西还在,那么任务就还没有失败。
左臂传来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见包扎的布条早已不知去向,伤口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边缘外翻,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甚至能看到隐约的骨茬。情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寒冷暂时麻痹了痛感,但他知道,一旦身体回暖,或者发生感染,等待他的将是比枪子更痛苦的折磨。
他撕下身上破烂衣衫的下摆,勉强将伤口重新包裹了一下,动作笨拙而艰难。每一下牵扯都让他冷汗直流。
接下来该怎么办?
留在这里,只有冻死或者伤口感染而死。必须离开河滩,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或者至少找到一个能遮风避雨、获取食物和清水的地方。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之前老篙头和石根的只言片语,以及地下河的流向,野三关应该在东南方向。他抬头望向星空,勉强找到了那颗最为醒目的北极星,大致确定了方位。
他拄着旁边捡到的一根顺流漂来的树枝,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腿虚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左臂垂在身侧,随着步伐无力地晃动着,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他沿着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游方向走去,根据他的判断,沿着河流向上,或许能找到山民开辟的小径,或者更容易遇到人烟。
夜色下的山谷,危机四伏。脚下是湿滑的卵石和淤泥,身旁是黑沉沉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眼睛的密林。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啼叫或不知名小兽窜过的窸窣声,都让他的神经紧绷到极致。
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毒蛇,噬咬着他的意志。胃里空得发疼,喉咙干得如同着火。他蹲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捧起冰冷的河水喝了几口,又冷又饿的感觉反而更加清晰。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体力再次耗尽。他靠着一棵大树滑坐下去,剧烈地喘息着,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左臂的伤口开始发热,传来一阵阵灼痛感,这是感染发炎的征兆。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他咬着牙,想要再次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难道历经千辛万苦,逃出了敌人的围捕,却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荒山野岭?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个沾满泥污和水渍、却依旧沉甸甸的帆布包。父亲、韩老、阿七、石根……一张张面孔在脑海中闪过。他们的牺牲和付出,难道就要这样付诸东流?
不!绝不!
一股莫名的力气从身体深处涌出。他伸出颤抖的右手,在身边摸索着,抓住几片宽大的、不知名的树叶,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苦涩的汁液弥漫口腔,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他又抓起一把潮湿的泥土,塞进嘴里,利用那一点点微弱的水分湿润喉咙。
这近乎自虐的行为,却似乎真的唤醒了他体内最后的一丝潜能。他再次拄着树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继续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疼痛、寒冷、饥饿、疲惫……无数种痛苦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也变得朦胧,只能凭借着本能和那一点不灭的信念,朝着认定的方向,机械地迈动双腿。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崩溃,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他的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扑倒,沿着一个陡峭的草坡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身体撞击着地面和灌木,左臂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似乎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草药气味?
是幻觉吗?
还是……
黑暗,彻底淹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