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再也无法提供真正的庇护。日军巡逻艇那次针对性极强的侦察,如同一根毒刺,扎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共识,离开,必须尽快离开。
接下来的五天,是在一种压抑而高效的准备中度过的。阿海挑选了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兄弟,连同他自己,负责此次出海。船选的是一条看起来颇为破旧、吃水却不浅的中型渔船“浙岱渔1127”,这种船在舟山海域成千上万,极不显眼,但船体经过疍民们悄无声息的改造,龙骨更结实,船舱底部设有隐秘的夹层,必要时可以藏人或紧要物品。淡水和用盐腌制的鱼干、粗粮饼子被仔细封装,藏入底舱。
阿坤的腿伤恢复了些许,至少能在旁人搀扶下,忍着剧痛勉强站立片刻,但要长途跋涉乃至应对海上颠簸,依旧困难重重。林皓为他准备了加厚的垫子和绑带,希望能最大限度减少航行对他的折磨。
赵劲川的情况稍好,在疍民郎中和林皓的精心照料下,他肩上的枪伤没有恶化,体力也恢复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已能靠着船舷短时间站立。他的存在,是此行能否说服那些海上武装的关键。
第五日,天色未明,海面上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晨雾。“鬼见愁”湾内,一切准备就绪。留下的疍民们沉默地站在岸边,目光复杂地看着即将启程的几人。他们知道,这一去,吉凶难料,或许能搬来救兵,或许……便是永别。
“保重。”阿海用力抱了抱一位年长的疍民,那是他的叔父。
“活着回来。”年长者声音沙哑,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嘱托和担忧都融入了这简单的动作和眼神里。
林皓和阿海搀扶着阿坤,另一人扶着赵劲川,几人步履蹒跚地登上“浙岱渔1127”。船舱内散发着鱼腥、桐油和淡水的气息。阿坤被安置在底舱相对干燥避风的角落,垫上了厚厚的旧棉絮。赵劲川则坚持留在甲板上,靠坐在船舷边,他要亲自观察航线,也要在第一时间展现自己的存在。
阿海亲自掌舵,另外两名精悍的疍民,一个负责操控风帆,一个在船头了望。随着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解缆声,渔船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猎犬,悄无声息地滑出“鬼见愁”,迅速没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海雾之中。
引擎没有启动,此刻完全依靠风帆和船桨,利用晨雾和潮汐,进行最隐蔽的初始航行。
海上的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咸腥味。林皓站在赵劲川身边,望着身后逐渐被雾霭吞噬的“鬼见愁”轮廓,心中百感交集。这处短暂的避难所,留下了根叔的英魂,也留下了疍民兄弟质朴的恩情。
“我们去哪里找‘混江龙’?”林皓低声问赵劲川。具体的联络点和方式,只有这位赵参谋知晓。
赵劲川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辨认着海图和阿海的航向,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军人的笃定:“先去‘三礁印月’那片水域外围。那里岛礁复杂,水道隐秘,是过往船只常走的盲区,也是‘混江龙’那伙人最喜欢设伏打秋风的地方。我们在外围徘徊,放出特定的求救或交易信号,他们的人如果注意到,自然会现身接触。”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见到他们的人,一切由我应对。你们不要轻易开口,尤其是阿坤兄弟,收着点脾气。这些亡命徒,疑心极重,稍有不慎,交易不成,反成刀下鬼。”
林皓凝重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底舱方向,阿坤似乎因为船只的摇晃和腿痛,发出压抑的呻吟。
航行是枯燥而紧张的。渔船巧妙地利用一座座岛屿和礁盘的阴影,躲避着可能存在的日军了望哨。阿海和另外两名疍民展现出了惊人的航海技艺,他们对潮汐、风向和海流的利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船只如同有了生命,在危机四伏的海域中灵活穿梭。
日头逐渐升高,驱散了部分海雾,海面变得开阔起来。按照赵劲川的指示,渔船开始在三礁印月外围一片相对开阔、却又毗邻复杂水道的水域减速,并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间歇性地升起半面破旧的红色三角旗,这是这一带海上势力之间,表示“有生意洽谈”或“寻求接触”的非正式信号。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了望的疍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张地扫视着周围的海面和无数的岛礁缝隙。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林皓几乎要以为对方不会出现时,了望的疍民突然压低声音发出警报:
“有船!两点钟方向!从狼牙礁后面出来的!是小舢板,速度很快!”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林皓和赵劲川立刻朝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一艘没有任何标识、船头尖削的快速小舢板,正如同箭鱼般,灵巧地绕过狼牙礁,朝着他们疾驰而来!船上有三个身影,都穿着杂色的粗布衣服,头上包着布巾,看不清面容,但那种彪悍凌厉的气息,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舢板在距离他们渔船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既不靠近,也不离开。船头一人站起身,双手抱胸,目光如同鹰隼,冷冷地扫视着“浙岱渔1127”和甲板上的众人。
赵劲川深吸一口气,在林皓的搀扶下,努力站直身体,朝着对方拱了拱手,用带着北方口音的官话,朗声开口道:
“对面的兄弟,可是‘混江龙’龙老大麾下?在下赵劲川,原江防独立支队参谋,今日冒昧前来,有笔大买卖,想与龙老大面谈!”
他没有提林皓等人的身份,只突出自己的军方背景和“大买卖”三个字,这是最能引起这类海上武装兴趣的筹码。
那舢板船头的汉子盯着赵劲川看了半晌,又扫了一眼他身边的林皓和船上严阵以待的疍民,似乎在评估风险和真伪。过了一会儿,他才用带着浓重浙东海口腔调的官话,粗声粗气地回道:
“江防支队?哼,听说过。赵参谋?没听过!你说有大买卖,空口白牙,谁信?”
赵劲川面色不变,从容道:“兄弟若是不信,可派人回禀龙老大,就说赵某手上有关于东洋人‘蓬莱’基地的绝密情报,关乎一笔天大的‘富贵’,更有打击倭寇、扬名立万的良机。龙老大若是有胆,便来一听。若是无胆……”他故意顿了顿,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就当我们从未出现过。”
激将法,加上“蓬莱”和“天大的富贵”这两个关键词,果然让那汉子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再次仔细打量了赵劲川一番,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朝身后挥了挥手。舢板上另一人立刻拿出一个海螺号角,用力吹响。
“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在海面上回荡。
不多时,从更远处的几处岛礁后面,缓缓驶出了三条体型更大、船首架着轻机枪的改装快船!呈一个松散的包围圈,朝着“浙岱渔1127”围了过来!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