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疲惫、以及对阿坤伤势的担忧,如同三重枷锁,将林皓牢牢钉在洞穴冰冷的石壁上。他不敢沉睡,只能维持着一种半清醒的警戒状态,耳朵捕捉着洞外每一丝不同于海浪的声响,眼睛透过狭窄的洞口,死死盯着澳口那艘如同鬼魅般静止的巡逻艇。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夜空中的云层似乎更厚了,连那点可怜的星光也彻底消失,海天之间只剩下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墨黑。潮水再次开始上涨,冰冷的海水如同贪婪的舌头,一点点舔舐着洞穴的入口,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绝望。
阿坤依旧昏迷不醒,呼吸时而微弱时而急促,额头烫得吓人。林皓每隔一段时间就强迫自己起身,检查他的状况,用洞里找到的、相对干净的布条蘸着渗进来的海水,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但那点微末的湿润无异于杯水车薪。
那艘巡逻艇像钉死在澳口一样,没有任何离开的迹象。难道日军打算一直守到天亮,然后进行拉网式搜索?若真如此,他们藏身的这个洞穴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林皓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已被他攥得温热的油纸上。那个指向海湾外的箭头,是唯一的希望,却也渺茫得如同幻觉。没有船,没有接应,他们如何能穿越这片被日军舰艇监视的海域?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洞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了一种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海浪拍岸的“哗哗”声。
那声音很轻,被风声和海浪声掩盖,若有若无。但林皓的神经瞬间绷紧,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洞口,全力倾听。
是划水声!非常轻微、有节奏的划水声!正从海湾外、箭头所指的方向传来!
不是巡逻艇那种柴油机的轰鸣,而是……木桨划破水面的声音!
林皓的心脏猛地收缩,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哗哗”的划水声却越来越清晰,正以一种稳定而隐蔽的速度,向着哑巴澳、向着他们藏身的这片悬崖区域靠近!
是谁?是疍民回来了?还是日军的诡计?
林皓握紧了那块尖锐的礁石,身体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他不敢发出任何信号,只能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的海面。
划水声在靠近到一定距离后,停了下来。接着,是更轻微的、如同水鸟掠过水面般的声音,似乎有小型船只正在极其小心地调整位置。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海面上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有浪潮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
等待。又是令人焦灼的等待。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呼唤声,如同鬼魅般,贴着水面飘了过来:
“……山里来的……客人……应个声……”
是疍民!是他们的人!
林皓心中狂喜,但他依旧保持着最后的警惕,没有立刻回应。他仔细辨认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和语调。
“风……铃……草……”那个声音又补充了三个字,声音更轻,却如同惊雷在林皓耳边炸响!
对方知道风铃草的暗号!是叶怀明那条线上的人!是来接应他们的!
再无疑虑!
林皓立刻压低声音,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应:“在这里!悬崖下,礁石洞里!”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位置。随即,轻微的划水声再次响起,迅速靠近。
很快,一个低矮黝黑的影子如同幽灵般滑到了洞穴下方。那是一艘仅容两三人的小舢板,船头站着一个瘦小的黑影,正仰头望向洞穴。
借着几乎不存在的光线,林皓勉强认出,那正是之前跟随根叔的一个年轻疍民!
“快!下船!鬼子天亮肯定搜山!”那年轻疍民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林皓不再犹豫,他立刻返回洞内,奋力将昏迷的阿坤背起,小心翼翼地挪到洞口。
“接着!”他将阿坤小心地往下放。下面的年轻疍民和另一个黑影(船尾操桨的人)合力,稳稳地接住了阿坤,将他安置在狭小的船舱里。
林皓随后也敏捷地滑下礁石,跳上摇晃的舢板。
“走!”年轻疍民低喝一声。船尾那人立刻挥动船桨,舢板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调转船头,贴着悬崖的阴影,向着海湾外箭驰而去。
自始至终,他们没有点亮任何灯火,也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完全依靠对地形的熟悉和精湛的操船技术,在黑暗和礁石间穿梭。
林皓坐在湿滑的船舱里,紧紧扶着昏迷的阿坤,感受着舢板破开海浪的轻微震动,看着身后逐渐远去的、如同巨兽般沉默的哑巴澳和那艘依旧亮着几点鬼火的巡逻艇,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他们又一次死里逃生。
舢板没有驶向远海,而是沿着海岸线,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驶向另一个未知的、更为隐蔽的角落。
“兄弟,根叔他……”林皓忍不住低声问道。
那年轻疍民划桨的动作顿了一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带着恨意的、沙哑的声音:“根叔……没了。引开鬼子巡逻艇的时候,船被打沉了……”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到确认,林皓的心还是狠狠一揪。那个沉默寡言、却一次次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的老者,最终还是为了他们,葬身大海。
沉重的愧疚和感激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无言。
“不过,‘东西’送出去了。”年轻疍民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决绝的安慰,“根叔没白死。”
舢板在沉默中前行。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亮光,驱散了些许黑暗,也预示着新的一天,以及随之而来的、未知的风险。
他们被带往何处?
接下来的路,又该如何走?
林皓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阿坤,知道他们的逃亡,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