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生离开了问询室,留下高岛一人对着满桌的卷宗和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沉思。门关上的那一刻,高岛脸上那种程式化的严厉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审慎。
他重新拿起那张写着“Z.cY(替换姓氏缩写).m. 欠 2000,旧港仓库,月底”的纸条,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纸条的出现太过“巧合”,恰好在宋梅生暗示张怀民也可能涉及松本顾问旧账、并且可能因此打击报复之后,由那个胆小如鼠的档案室职员在一次“意外”中送到自己眼前。
这一切,真的只是一连串的偶然吗?
高岛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他是特高课的资深骨干,见过太多精心设计的“巧合”。宋梅生今天的表现,堪称完美——从最初的窘迫辩解,到被逼问时的慌乱,再到最后仿佛豁出去般的“爆料”和“提示”,情绪层层递进,逻辑也能自洽。尤其是最后对那张纸条“无意”的一瞥和迅速掩饰的尴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刻意,少一分则难察觉。
但这完美本身,就透着一种不真实感。宋梅生太冷静了,即使在表现出慌乱时,他的眼神深处也似乎藏着一丝不易捕捉的算计。这与张怀民那种色厉内荏、彻底失态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
高岛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变得幽深。他开始在脑海中重新复盘整个事件:
起因:张怀民举报宋梅生账目不清,可能贪污。
张怀民的证据:账本上的几处微小“笔误”,下属关于宋梅生抱怨经费紧张的证词。动机:预算分歧,可能夹杂嫉妒。
宋梅生的辩解:承认管理疏忽,但否认贪污。将“笔误”归咎于下属揩油;将“抱怨”解释为工作压力。反指张怀民因未能插手松本顾问物资利益而打击报复,并指证其外甥赵三违规调查。
意外出现物证:这张指向张怀民与旧港仓库黑市有关联、涉及2000元巨款的纸条。
表面上看,宋梅生的说辞似乎更站得住脚。张怀民有报复动机,行为不端(指使外甥),而且这张纸条的出现,似乎印证了张怀民本身在经济上就有严重问题,他举报宋梅生,很可能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甚至是“贼喊捉贼”。
但是,高岛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宋梅生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找到缝隙钻出去。这次,他又巧妙地利用了一张突如其来的纸条,将调查的焦点完全引向了张怀民。
“旧港仓库……”高岛喃喃自语。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是走私、销赃和进行各种见不得光交易的天堂。如果张怀民真的在那里有巨额债务或者交易,那问题就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贪污了,可能涉及更严重的罪行。
他摁灭烟头,按下召唤铃。一名宪兵应声而入。
“两件事。”高岛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第一,立刻秘密调查副局长张怀民,重点查他的个人财务状况,特别是与旧港仓库区域的任何关联,包括他名下以及亲属名下的产业和账户往来。要快,但要绝对保密。”
“哈依!”宪兵立正领命。
“第二,”高岛略一沉吟,“重新评估总务科宋梅生科长。不要局限于账目问题,扩大范围,查他所有的社会关系,平时的言行,尤其是……他与松本顾问合作期间,除了公务之外,是否有任何异常接触。注意,是异常接触。”
“哈依!”宪兵再次躬身,转身离去。
高岛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对宋梅生依然存有疑虑。宋梅生太聪明,太会审时度势,这种人在乱世中往往能活得很好,但也最危险。他就像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外面看起来无害,甚至可口,但里面是否藏着致命的毒药,谁也不知道。
相比之下,张怀民那种蠢货,贪婪都写在脸上,反而更容易掌控。除掉张怀民,对高岛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甚至可以说是清理了一个废物。但如果宋梅生有问题,那才是心腹大患。
“宋梅生……你到底是个运气不错的聪明人,还是一个……隐藏极深的对手呢?”高岛望着窗外哈尔滨灰蒙蒙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猎手般的兴奋。这场内部调查,似乎变得比他预想的更有趣了。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待对张怀民的调查结果,同时也等待对宋梅生更深入的评估。真相,往往藏在细节和耐心之中。
与此同时,宋梅生回到了总务科。科里的气氛依旧微妙,但王股长等人看到他安然返回,且神色比上次轻松不少,都暗自松了口气。宋梅生没有多言,只是吩咐大家各司其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坐在办公室里,慢慢品着已经凉掉的茶,心中复盘着刚才的问询。高岛最后那个深沉的眼神,让他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高岛这样的老牌特务,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方。自己虽然成功地把祸水引向了张怀民,但高岛对自己的怀疑,恐怕并未完全消除,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完美”表现而加深。
“看来,光是甩锅还不够,”宋梅生暗忖,“还得给高岛一个必须保我、或者至少暂时不能动我的理由。”
这个理由,或许可以从张怀民身上找。如果张怀民的罪名足够大,大到他高岛必须迅速结案、向上级展示能力,那么大势所趋之下,即使对宋梅生仍有疑虑,高岛也可能选择先处理掉更明显的威胁。
正思索间,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进来的是法医股的老魏,一个干瘦沉默、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老头儿,平时跟总务科没什么交集。
“宋科长,打扰了。”老魏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味儿。
“魏法医?稀客啊,有事?”宋梅生有些意外。
老魏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单据:“上次帮你们科鉴定那批疑似变质的消毒液,费用单子,您给签个字,我好走账。”
宋梅生接过单子,一边签字一边随口问道:“最近忙吗魏法医?”
“老样子,不太平呗。”老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昨天码头那边捞上来一个,身上有伤,像是被打死的,扔江里了。估计又是帮派抢地盘那点破事。”
宋梅生心中一动,码头?旧港仓库就在码头区!他状似无意地接话:“唉,那地方是乱。听说旧港那边更不太平,三教九流,啥人都有。”
“可不是嘛!”老魏像是找到了知音,“那地方,淹死的、打死的,隔三差五就能捞着一个。前两天还有个案子,牵扯到一笔烂账,好像就是旧港仓库那边的,闹得挺大,可惜证据不足,最后不了了之了。”
宋梅生签字的笔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递给老魏一个“我懂的”眼神,苦笑道:“咱们这工作,就是天天跟这些糟烂事打交道。行了,单子签好了,您收好。”
老魏接过单子,道了声谢,佝偻着背走了。
宋梅生看着关上的门,眼神闪烁。老魏这看似无意的闲聊,似乎印证了旧港仓库区域的混乱和那张纸条内容的可能性。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高岛绝不会仅凭一张纸条就下定论,他肯定已经派人去核实了。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开始。他必须确保,高岛派去的人,能找到足够钉死张怀民的“证据”,而且这些证据,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牵连到自己。
他需要再烧一把火,一把能让张怀民彻底无法翻身的火。而这把火,或许可以借赵三那个蠢货来点。
宋梅生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高岛的疑惑,正是他可以利用的武器。他要让这疑惑,变成烧向张怀民的熊熊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