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力深夜扔出的那几张“老头票”,像几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在哈尔滨灰暗的黎明前漾开了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寒冷吞没。宋梅生几乎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仿佛猎手在陷阱旁屏息凝神,等待着最后那声致命的触发声响。
第二天一早,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警察局大楼里弥漫着一种比往日更甚的沉闷,连走廊里匆忙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压抑。宋梅生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泡上一杯浓茶,开始翻阅文件,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波澜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脏,正以一种近乎擂鼓的节奏撞击着肋骨。
九点刚过,走廊里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整齐而沉重的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总务科的方向而来。那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打破了办公区的平静。
宋梅生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该来的,终于来了。
脚步声在他办公室门口停下。短暂的寂静后,是两下清晰、克制却不容拒绝的敲门声。
“请进。”宋梅生放下茶杯,声音平静。
门被推开。为首的是特务科股长高岛一郎,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黄呢子军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冰锥。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腰配手枪的日本宪兵,像两尊门神般一左一右矗立在门口。这股肃杀之气,瞬间让办公室的温度骤降了好几度。
“宋科长。”高岛的中文很流利,但带着生硬的腔调,“打扰了。根据上级指示,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请跟我们走一趟。”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直接而冰冷。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宋梅生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惊讶和困惑,他站起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不解:“高岛股长?这是什么情况?我手头还有些紧急公务……”
“公务暂时搁置。”高岛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只是例行问询,配合调查。请吧,宋科长,不要让我们为难。”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那姿态分明是毫无商量余地。
与此同时,走廊另一端也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张怀民拔高嗓门、又惊又怒的辩解声:“什么?问我?我有什么好问的!你们搞什么名堂!知道我是谁吗?!”声音由远及近,显然他也被“请”出了办公室。
宋梅生心里冷笑,果然,风暴是同时席卷他和张怀民的。这符合“品茶人”看“茶叶”互相碰撞的剧本。他脸上则迅速换上一副虽然不满但不得不服从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被无辜牵连的委屈:“好吧,既然是上级命令,我自然配合。高岛股长,请带路。”
他整理了一下制服领口,迈步向外走去,步伐沉稳。在经过高岛身边时,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皮革味的、冰冷的气息。
走廊里,不少科室的门都开着缝,或明或暗地投来窥探的目光。只见副局长张怀民正被另外两名特务科的人“陪同”着,从另一头走来。张怀民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但声音明显小了很多,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他看到同样被“请”出来的宋梅生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幸灾乐祸和自身难保的复杂情绪。
两人在走廊中间打了个照面。张怀民狠狠瞪了宋梅生一眼,仿佛在说“都是你害的!”,而宋梅生则回以一个看似平静、实则带着几分讥诮的眼神,仿佛在回应“彼此彼此”。
高岛对两人之间的眼神交锋视若无睹,只是冷冷地一挥手。宋梅生和张怀民便被分别“请”进了位于大楼三层、平时少有人至、专门用于内部审查的两间相邻的问询室。
问询室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灯光惨白,墙壁光秃秃的,透着一股压抑感。宋梅生被安排坐在桌子一侧,高岛和一名负责记录的日军曹长坐在对面。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宋科长,不用紧张。”高岛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但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锁定在宋梅生脸上,“我们只是核实一些情况。关于总务科近期的几笔账目,特别是涉及前顾问松本先生经手的那批特种物资采购,希望你能如实说明。”
戏肉来了。宋梅生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精心排练过的表演。他先是表现出适当的回忆和谨慎,然后对答如流,将事先准备好的、合乎逻辑的解释一一陈述,对于账本上那些被刻意放大的“疏漏”,他承认是“工作繁忙、审核不细”所致,并表示愿意立刻调取原始单据核对,态度诚恳,甚至带着点急于证明清白的迫切。
与此同时,隔壁问询室隐隐传来张怀民时而激动、时而狡辩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气急败坏的调门,与宋梅生这边的相对冷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问询进行了约莫一个小时,高岛的问题逐渐深入,开始触及宋梅生与张怀民的工作矛盾,以及局里近期的一些“风言风语”。宋梅生谨慎地应对着,既不过度指责张怀民,也不完全为自己开脱,而是将矛盾引向“工作理念不合”和“正常的工作摩擦”,偶尔“不经意”地流露出对张怀民借预算问题打压自己的些许不满。
就在问询似乎陷入僵局时,问询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名日本兵走进来,在高岛耳边低语了几句,同时递上一张纸条。高岛看了看纸条,又抬眼看了看宋梅生,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宋科长,请稍等。”高岛站起身,拿着纸条走了出去。
宋梅生心里清楚,关键时刻到了。那张纸条上,很可能就是关于张怀民那边的最新“发现”——或许是关于那笔“神秘”出现在道外的钞票的初步报告,又或许是赵三那边查到了什么“新线索”。风暴的中心,正在向张怀民偏移。
他独自坐在问询室里,听着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心情反而异常平静。他知道,他抛出的那些鱼饵,正在发挥作用。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这个“被内部倾轧所困、但大体清白”的角色,等待“品茶人”做出判断。
几分钟后,高岛回来了。他坐下后,并没有立刻继续问询,而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审视了宋梅生片刻,才缓缓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宋科长,昨天下午,你是否去过道外区?”
宋梅生心中凛然,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道外?没有啊。昨天下午我一直在局里处理公务,王股长他们都可以作证。高岛股长,是出了什么事吗?”
高岛没有回答,只是在本子上记录了什么。然后,他合上本子,站起身:“今天的问询暂时到这里。宋科长,你可以先回去了。但在调查结束前,请保持通讯畅通,暂时不要离开哈尔滨。”
“是,我明白。”宋梅生也站起身,恭敬地回答。他知道,第一轮交锋,他暂时安全了。而风暴的矛头,已经更多地指向了隔壁那个还在喋喋不休的身影。
当他走出问询室时,正好看到张怀民也被带了出来。张怀民脸色灰败,眼神慌乱,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看向宋梅生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丝……恐惧。
宋梅生没有看他,径直走向楼梯。走廊里窥探的目光更多了,但含义已然不同。他挺直脊背,一步步走下楼梯,仿佛刚刚结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会议。
回到总务科,王股长和小陈等人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询问。宋梅生只是摆了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了,例行公事。都回去工作吧。”
他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这才允许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风暴已然降临,而他,凭借着精心的算计和冷静的应对,在这第一波冲击中,成功地让另一片“茶叶”,替自己承受了更多的风浪。
“开局还算顺利,”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低声自语,“接下来,就看张副局长这出戏,能唱得多‘精彩’了。” 他拿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此刻却带着一丝回甘。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