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券公司的多功能厅，像被塞进了沙丁鱼罐头，人挤人、肩挨肩，空调的冷气，早被蒸腾的热气，冲得七零八落。钟卫东端着杯凉透的纸杯咖啡，在后排找了个角落，勉强站稳，廉价衬衫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黏在皮肤上，又闷又痒。
他打心底里不想来，这所谓的“量价时空理论研讨会”，无非是些纸上谈兵的理论，哪有张健给的，内幕消息管用？可总部下了死命令，所有客户经理，必须到场签到，他只能硬着头皮来凑数。
“听说，今天主讲的田晴特别厉害，”前排两个穿职业装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手里的笔记本，还摊开着，“去年创业板那波大顶，她提前半个月，就在专栏里预警了，好多人跟着逃了顶呢！”
钟卫东不屑地撇撇嘴，掏出口袋里的手机，飞快点开行情软件。新收科技的，盘前报价跳了出来，又涨了2%，红色的数字，看得他心头一热。这时微信提示音响起，是张健发来的消息：“今晚有饭局，王总亲自带操盘手过来，到时候，给你透点更具体的消息。”
他指尖刚要敲下“好”字，全会场的灯光突然“唰”地暗了下来，只剩下讲台上一束聚光灯，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聚光灯下，一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女人，稳步走到台前。她留着齐肩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做自我介绍，直接按下手中的激光笔。大屏幕上瞬间跳出“量价时空，四维分析法”几个加粗的黑字，字体锐利，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多数人看盘，只看得见二维的表面，价格和时间。”田晴的声音，清冷得像浸过冰水，没有一丝波澜，却能清晰地，传到会场每个角落。她指尖一动，投影画面切换，新收科技的周线图，赫然出现在屏幕中央，“而真正能在市场里，活下来的猎手，会盯着另外两个维度：量能变化，和空间结构。”
钟卫东端着咖啡杯的手，猛地顿在半空，滚烫的咖啡差点洒出来。他死死盯着屏幕，新收科技的K线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红蓝箭头，每一个拐点，都对应着量能柱的变化，看得他心里莫名发慌。
“过去五周，新收科技的股价，累计上涨38%，看似强势，但你们看这里，”田晴的激光笔精准地，指向屏幕下方的成交额曲线，“成交额却在持续萎缩，这是典型的‘量价背离’。更关键的是，周线级别的mAcd顶背离已经形成，这意味着上涨动能，早已耗尽。”
她话音刚落，手指又一点，屏幕瞬间切换成，上周的龙虎榜数据，红色的“机构席位净卖出1.2亿”几个字格外刺眼。“有意思的是，就在机构疯狂出货的同时，网上开始疯传，这家公司的并购传闻，你们觉得这是巧合吗？”
会场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查新收科技的龙虎榜，有人则皱着眉低声讨论。钟卫东的后颈，突然发烫，手心也冒出了汗，张健明明说，上周的回调，是主力在洗盘，怎么到田晴嘴里，就变成机构出货了？
“最危险的泡沫，”田晴突然提高音量，清冷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锐利，像一把刀划破空气，“往往裹着最甜的馅料，让人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她抬手放大屏幕上的分时图，目光扫过全场，“昨天尾盘最后三分钟，盘面连续出现999手的买单托价，看起来像是主力在护盘，实则是典型的诱多手法，用少量资金稳住股价，方便后续继续出货。”
“纸上谈兵！”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钟卫东自己都吓了一跳。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会场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转过头，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惊讶，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田晴的目光更是，像两枚冰冷的钢钉，穿过昏暗的观众席，直直地钉在他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平静的审视，却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位先生有什么高见？”她开口问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回避的压迫感。
全会场的注视，像无形的重压，压得钟卫东，血液直往太阳穴涌。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手机还亮着，新收科技的，盈利截图赫然在目。他抬起手机，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亢奋：“按您这套理论慢慢分析、慢慢赚钱，猴年马月才能财务自由？市场里真正能赚大钱的，靠的是信息，不是这些冷冰冰的图表！”
会场里响起，几声低低的轻笑，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田晴的嘴角，却纹丝不动，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她抬手关掉投影仪，室内的白炽灯瞬间亮起，刺眼的光线，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眯了眯眼。
“你知道为什么，赌场永远赚钱吗？”她突然开口，目光依旧落在钟卫东身上，“因为赌徒算的是概率，总觉得自己能赢；而庄家算的是人性，知道贪婪和侥幸，会把人拖进深渊。”白炽灯的光，在她的镜片上，反射出冷冽的光，“你现在呼吸的频率，攥紧手机的力度，和那些最终爆仓的散户，在崩盘前，最后一天的样子，一模一样。”
田晴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会场里的笑声，整个多功能厅，安静得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主持人慌忙上前打圆场，说着“大家有不同观点很正常，会后可以私下交流”，可钟卫东，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觉得心脏像擂鼓一样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机，屏幕上的行情走势图，正在疯狂跳动，新收科技的分时线，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线跳水，转眼间就吞没了，早盘所有的涨幅，红色的数字，变成了绿色，还在不断往下掉。
散会时，钟卫东心里又乱又慌，走得急了，故意撞翻了，门口一摞会议资料。纸张散落一地，他蹲下身去捡，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田晴正坐在旁边的休息区，手里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那一页纸上，画的正是新收科技的筹码分布图，而在图的右侧，三个刺眼的红字格外醒目：“派发区”。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出会场，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映得他脸色更加难看。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语音消息提示音，是张健发来的，他下意识点开外放：“别听那女人瞎扯，王总说了，今天的回调，就是故意吓走散户，下周肯定拉涨停……”
钟卫东没等听完，就狠狠按下锁屏键，掌心黏糊糊的全是冷汗，连手机都快握不住了。他走到电梯口，电梯门缓缓打开，镜面映出他的样子，眼眶发红，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慌乱，像极了去年，那个在营业部里，哭嚎着融资爆仓、瘫坐在地上的客户。
回到自己的工位，钟卫东颤抖着手，打开客户管理系统，刘阿姨的账户页面，跳了出来。持仓栏里，“新收科技”几个字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后面跟着的数字，更是让他心头一沉：买入均价45.6元，浮动盈亏-3.2万。
他猛地合上显示器，巨大的声响，吓得隔壁同事的手一抖，手里的茶杯晃了晃，几滴茶水洒在桌面上。
窗外，暮色渐渐笼罩了城市，证券大厦的霓虹灯亮了起来，楼体外侧的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今天的投资箴言，一行白色的大字，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市场永远是对的，错的只会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