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子那冰冷刻薄的数落终于告一段落,客厅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降临,只剩下窗外海风掠过屋檐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泣。美和子依旧僵立在玄关,指尖残留着发卡那廉价塑料的冰冷触感,像一块烙印,灼烧着她的灵魂。她感觉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疼痛。
“还杵着干什么?”和子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饭在桌上,自己去盛。小夜,去洗手准备吃饭。”她不再看美和子,仿佛下达完指令就完成了任务,转身率先走向光线昏暗的餐厅。
小夜的身体再次几不可察地一颤,像接收到指令的精密仪器,立刻迈开那被训练过的小碎步,沉默地走向厨房的水槽。美和子看着那个小小的、穿着刺眼白裙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拖动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
餐厅里只点着一盏瓦数更低的灯泡,光线昏沉,更添压抑。一张老旧的矮桌上,摆着简单的晚餐:一锅寡淡的味噌汤,几碟腌渍得发黑的酱菜(能登半岛常见的咸鱼酱菜),一盘煎得有些焦糊的鱼(鱼头对着主位),还有一小碗煮得过于软烂的青菜。食物的香气被浓重的海腥味和一种陈腐的气息掩盖。
和子已经在主位(对着鱼头的位置)严肃地坐下,其腰背挺直,宛如一尊石雕。小夜已经洗好手,安静地、动作标准地在自己的位置(离和子稍远,靠近美和子一侧)跪坐好。她努力并拢穿着蕾丝袜的双腿,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再次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那个鲜红的发卡,只露出尖尖的下巴。
美和子默默地盛了三碗饭,将其中一碗放在小夜面前,一碗放在母亲面前,最后一碗放在自己位置前。她拉开椅子(家里只有她习惯坐椅子,母亲和小夜都是跪坐),动作迟缓得像一个年迈的老人。
“我开动了。”和子率先拿起筷子,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丝毫用餐前的感恩或愉悦,更像是在宣布一项任务的开始。
“我开动了。”小夜立刻跟上,声音依旧是那种训练出来的、刻意甜腻的腔调,但细听之下,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干涩。她拿起筷子,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酱菜,送入嘴中,咀嚼时紧紧闭着双唇,不发出一点声音——这是外婆严格要求的。
美和子看着眼前的碗筷,喉咙发紧,毫无食欲。她机械地拿起筷子,低声说:“……我开动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晚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开始。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碟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持续的风声。
美和子每吃一口食物都如同嚼蜡。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身旁的小夜。那身刺眼的白色蕾丝裙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诡异。蓬松的泡泡袖随着小夜夹菜的动作微微晃动,袖口的蕾丝花边像无数只冰冷的小手在抓挠她的神经。腰后那个巨大的丝绸蝴蝶结,在跪坐时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那小小的背脊上。最刺目的还是那隐约可见的鲜红发卡边缘,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看着小夜用被训练得一丝不苟的姿势夹菜、咀嚼、吞咽,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刻板和压抑。那并拢的双膝,低垂的头颈,紧闭的嘴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灵魂被强行套上枷锁的悲哀。这哪里是她的孩子?这分明是一个被精心编程的、执行“淑女用餐程序”的机器人!那份被压抑的、属于小光的活力与棱角,被碾磨得粉碎,只剩下这具空洞的躯壳在机械地进食。
看着小夜如此“完美”地扮演着“铃木夜”,那份扭曲的安心感再次浮现——安全了,至少表面上是。但这安心感每浮现一次,随之而来的就是更汹涌的、将她淹没的悲哀!为了这份虚假的安全,她付出了什么代价?她永远失去了她的儿子!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
每一次看到小夜空洞眼神下那极力隐藏的痛苦,那份愧疚就加深一分。是她默许了这一切!是她把孩子推到了外婆的“刑台”上!是她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安心”,牺牲了孩子的灵魂!
这股对无能的自己产生的愤怒最终化为一股灼热的酸气,堵在喉咙口,让她难以下咽。
而小夜(小光)则始终跪坐在餐桌旁,机械地吃着饭。味噌汤的咸、酱菜的涩、鱼的腥,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她的全部心神都用在维持那层脆弱的“完美”伪装上。裙子轻飘飘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陌生的不适感。跪坐的姿势让她的腿很快开始发麻,但她不敢动,生怕引来外婆的训斥。那巨大的蝴蝶结抵在椅背上,硌得难受。最难受的还是头上的发卡,像一枚钉子钉在那里,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
她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拿筷子的角度,夹菜的分量(不能太多显得贪吃,也不能太少显得挑剔),咀嚼的力度和声音(绝对不能出声!),吞咽的速度……外婆的目光像探照灯,即使没有直接看过来,也让她如芒在背。她感觉自己像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坠落。
母亲归家时那震惊、悲哀、复杂的眼神,她捕捉到了。那眼神像针一样刺了她一下,但很快就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解读那眼神背后的含义了。外婆的教育压倒了一切,她现在只想平安地吃完这顿饭,然后躲回那个暂时属于她的角落。什么小光,什么过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雾,模糊不清了。她只是一具名为“铃木夜”的空壳,在执行着外婆和子所期盼的程序。
和子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她的目光偶尔扫过小夜,带着极其苛刻的审视。当她看到小夜那标准的坐姿、无声的咀嚼、规矩的动作时,紧绷的嘴角才会微微松弛一丝,然后几不可察地点点头,流露出一种掌控者般的“满意”。这满意并非完全出于对孩子的关爱,而更多的是对自己“管教成果”的认可。她像一个严厉的工匠,看着自己打磨出的作品符合了标准。至于那作品本身是否痛苦,是否失去了灵魂,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偶尔会夹一筷子鱼放到小夜碗里,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命令感:“吃鱼,长身体。” 那语气,不像是对外孙女,更像是在喂养一只被驯服的宠物。她的目光掠过美和子时,则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教育失败者。
沉默是晚餐的主旋律,沉重得如同实体,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美和子几次想开口,哪怕只是问一句“在学校怎么样?” 但话到嘴边,看着小夜那低垂的头和紧绷的侧脸,看着母亲那冰冷的侧影,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打破这脆弱的平静,引发更剧烈的风暴。小夜更是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专注于眼前的碗碟和维持那套“淑女程序”,不敢有丝毫分神。
只有和子,在喝完最后一口味噌汤后,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死寂:“小夜,去把碗洗了。记住,要洗干净,擦干水渍放好。” 她的声音平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下达下一个指令。
“……是。”小夜立刻放下筷子,用那种刻板的甜腻声音应道。她站起身,动作因为跪坐太久而有些僵硬踉跄,但她立刻稳住,迈着小碎步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白色的裙摆随着动作晃动,像一片飘荡的裹尸布。
美和子看着女儿(儿子?)小小的身影抱着碗碟走向厨房水槽,心头涌起更深的酸楚和无力。她想起在东京时,小光偶尔也会帮忙洗碗,但总是弄得水花四溅,还会哼着不成调的动画片主题曲。那时的厨房,充满了笨拙的活力。而现在,只有沉默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厨房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美和子和和子依旧坐在餐厅里,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两人。和子闭目养神,美和子则盯着桌面上的木纹,思绪混乱不堪。
突然!
“哐当——!”
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的脆响猛地从厨房传来!打破了死寂!
美和子的心猛地一揪,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和子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乍现!她霍然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冲向厨房!
美和子也立刻起身跟了过去。
厨房门口,只见小夜脸色惨白如纸,僵立在水槽边,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在她脚下,一个白色的瓷碗摔得粉碎,碎片和残水溅了一地。她的双手还保持着洗碗的姿势,水滴顺着指尖滴落。
显然,是碗太滑,或者她心神不宁,失手打碎了。
“笨手笨脚!”和子尖利刻薄的声音如同鞭子般抽打过来,“我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连个碗都拿不住!洗个碗都能摔碎!?” 她指着地上的碎片,眼神像刀子一样瞪着小夜,“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干净!收拾不完,今晚就别想睡觉!”
小夜被骂得浑身一抖,几乎站立不稳,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让眼泪掉下来。她慌忙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
美和子看着这一幕,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碎!看着女儿(儿子)蹲在冰冷的地上,穿着那身可笑的蕾丝裙,徒手去捡锋利的瓷片,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委屈而剧烈颤抖……看着母亲那狰狞愤怒、毫不留情的脸……
那股积压已久的、混合着悲哀、愧疚、愤怒和无力的情绪洪流,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妈!”美和子猛地冲上前,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嘶哑变形,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和绝望的哭腔,“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碗而已!我来收拾!你别……” 她试图去阻止母亲,也试图去拉起地上的小夜。
然而,和子猛地转头,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住美和子,里面燃烧着被挑战权威的熊熊怒火和更深沉的鄙夷:
“闭嘴!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连个碗都洗不好,将来怎么嫁人?!怎么持家?!都是你惯的!你给我滚开!”
和子的尖锐的斥责让美和子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看着母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地上颤抖着捡碎片的小夜,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让她在杵在原地。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破碎的瓷片散落一地,像一地无法拼凑的残梦。小夜蹲在地上,穿着那身象征“完美”的白裙,徒劳地试图收拾残局,锋利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入地上的水渍中,晕开淡淡的红。那红色,与她头上的心形发卡一样刺眼。
这顿五味杂陈的晚餐,最终以一声碎裂的脆响和无声的绝望泪水告终,破碎的亲情和无尽的悲哀在黑暗中无声蔓延。
窗外的海风,呜咽得更加凄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