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与母亲美和子刚踏进铃木家老宅那略显昏暗的玄关,还没来得及换下鞋子,一阵金属刮擦般刺耳的斥责声便如同冰冷的银针一般,从里间的和室猛地刺出,瞬间攫住了两人的心神。
母女俩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她们放轻脚步,走向了声音的源头。
只见在光线微暗的传统和室内,外婆和子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脸色铁青如同庙里威严而冰冷的神像,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而刚刚从那个可怕的精神疾病治疗机构接回来的小枫,此刻正被迫跪在冰凉的榻榻米上。
她瘦小的身躯因屈辱、愤怒与无处宣泄的委屈而微微发抖。
紧抿双唇的小枫,面对眼前这位她并不认识的老妇人的斥责,其小脸绷得没有一丝松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不甘的火焰,无声地呐喊着她此刻那无处宣泄的委屈。
而和子外婆的声音又高又锐,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都像浸了冷水的鞭子般,抽打了眼前跪坐之人的身上:
“——你这个丫头,知道自己做了多么不知轻重的错事吗?!就因为你大半夜的鬼迷心窍跑到那禁忌的后山去,害得整个镇子都兴师动众,鸡飞狗跳的!我们铃木家几代人的颜面,都快被你给丢尽了!我现在出门,都觉得没脸去见周围的街坊邻居了!!”
随后,外婆的声音里忽然掺入了一种沉痛的自责,但这自责听起来却比直接的怒骂更让眼前之人喘不过气来:
“你现在之所以如此顽劣,这也全都主要怪我!当年你来到这铃木家之时,我看你年纪尚小,还总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便一时心软,没有像管教夜一样对你严加管束……而今看来,那时的我简直大错特错!现在顽劣的你捅出了如此滔天大祸,而你姐姐却能优秀到让学校校长当众颁发奖状……看看你们姐妹二人,此刻一个天,一个地,我真是悔不当初啊!”
而此刻正跪在榻榻米上,听着头上之人絮絮叨叨斥责的小枫,或许是因为还不习惯这种需要双腿并拢、重心压于脚踝、长时间维持的跪坐姿势,她的腿部血液循环不畅,一阵阵难忍的麻痹和刺痛感如同无数小针扎了上来。
就在和子外婆长篇大论的斥责声中,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向旁边歪倒过去。同时下意识地,她伸出手去搓揉自己那又麻又刺痛的腿,小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这个小小的、源于生理不适的、寻求舒缓的动作,在看重规矩和仪态的和子外婆眼中,却成了不可饶恕的、挑战权威和缺乏教养的明证。
“你看看你!连跪坐这种最基本的小事都做不好!” 外婆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得更加旺盛,声音拔得更高,几乎刺破屋顶,她生气地吐出了让刚进房间、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小夜听得心脏骤然紧缩的、无比熟悉的训诫——
“把背挺直!要像根笔直的竹竿一样!你的脊柱呢?塌下去像什么话!膝盖并拢!脚尖并齐放好!你看看你,现在,成何体统?!哪有一点女孩子的端庄与娴静?仪态是女子的第二张脸!这张脸,你给我端好了!”
接连遭受无妄之灾——失去亲生母亲、身体发生诡异剧变、被强行塞给一个陌生家庭——内心所有积压的恐惧、愤怒、迷茫和巨大的屈辱,在这一刻终于冲垮了小枫稚嫩的心理防线。
面对眼前这个陌生而严厉的老妇人毫无道理的苛责,她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了!
只见小枫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倔强与反叛的火焰,她“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小小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起,,胸膛因激烈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看那架势,分明是准备像以前作为男孩子时那样,由着性子,通过打砸东西来发泄内心的滔天不满与委屈。
然而,她刚做出要反抗的苗头,,和子外婆那冰冷而居高临下的话语,如同冰水般对她迎头浇下:
“怎么?还想动手?” 外婆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带着绝对的威压,“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无可救药的孩子啊!……看来我们铃木家是管不了你了!既然如此,那干脆还是把你送回那个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算了!”
“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这几个字,就如同最尖锐也最寒冷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小枫所有伪装的坚强和愤怒的盔甲。
那个眼神狂热、拿着病历本讨论着“开颅手术”的老医生的面孔,如同噩梦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刚刚还要炸毛反抗的小枫,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和气焰,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蔫了下去。刚刚挺直的背脊重新佝偻起来,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眼中燃烧的火焰被巨大的惊恐所取代,只剩下一点点微弱而不甘的光,在恐惧的寒风中瑟瑟摇曳,几近熄灭。
无可奈何的她,只能默默地、僵硬地、带着满心的恐惧与屈辱,重新跪坐了回去。
尽管她的跪坐姿势依然显得十分别扭而痛苦,却再也不敢乱动分毫。此刻的她深深地低着头,用细碎的黑发尽力遮住自己几乎要溢出泪水的眼睛。
或许在这一刻,这个刚刚才过了七岁生日、便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之变故的孩子,才真正地明白,在这个充满了各种规则的世界里,有些事情,不是靠着自己又打又闹耍性子,就能解决掉的。
刚才还下意识准备冲过去、阻止事态继续恶化的小夜,看到小枫在外婆的威压下迅速蔫了下去,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她为家里可怜那点的家具,没被愤怒的小枫全都砸烂。而感到一丝庆幸;而另一方面,看着那个被迫跪在榻榻米上、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一种深切的、同病相怜的同情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小夜她太熟悉外婆那种能将人所有尊严都剥离的训斥方式了。
正当小夜犹豫着自己该做点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来缓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时,其母亲美和子已经先一步行动了。
美和子她快步走到自己母亲的身旁身旁,脸上堆起有些勉强的笑容,轻声为小枫说情道:“……妈妈,枫酱她才刚从医院回来,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今天……要不就先这样算了吧?”
跪在榻榻米上的小枫,听到有人为自己说话,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抬起头,向美和子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然而,这在和子外婆看来,无异于挑战她在铃木家的的权威。
和子外婆立刻将对小枫的不满转向了自己女儿,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美和子,现在正是我帮你管教孩子的关键时刻,你不要插嘴!你究竟明不明白啊!就是因为你平日里对自己的女儿教导无方,她才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我现在是拼了这条老命在替你收拾烂摊子,教育孩子!你怎么还反过来扯我的后腿?!”
面对母亲连珠炮似的斥责,美和子没有硬碰硬,而是巧妙地打了个哈哈,试图转移话题:“啊哈哈……天都这么黑了,你们两人还没吃晚饭吧?正好我今天休息,那就由我久违地给你们露一手!好了好了,枫酱,别跪着了,快起来,到厨房来帮我洗菜吧!”
说着,她几乎是半拉半扶地将小枫从榻榻米上拽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向了厨房的方向,用行动强行中断了这场“教育”。
美和子如此明显地不认可自己母亲“教育”女儿的行为,把意欲好好“教育”小枫的和子外婆,给气了个够呛。
老太太看着女儿和外孙女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嘴里愤愤地嘟囔着:“……好,好!我之后不管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了!”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站起身,带着一身的怒气,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卧室。
一场风波虽然看似暂时平息,但是不知为何,站在一旁看完了这一切的小夜,看到母亲美和子如此明显地偏袒与维护,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小枫后,内心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爽。
之后,铃木家的晚餐就在一股极其微妙的气氛中展开了。
虽然美和子为了缓和气氛,特意做了满桌子丰盛的菜肴,但餐桌上的四个人却各怀心事。外婆和子依旧板着脸,咀嚼食物的动作都带着怒气;小夜闷头吃饭,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低气压;小枫则心不在焉地扒着饭,眼神不与任何人对视;只有身为母亲的美和子,努力地寻找着话题,试图活跃气氛,但却得不到任何积极的回应。
这顿饭,吃得异常艰难,味同嚼蜡。
饭后,小夜依照往常一样,默默地来到了厨房,清洗起碗筷。
察觉到了吃饭的时候,女儿情绪不大对头的美和子,同样到了厨房。她一边帮小夜洗其碗筷,一边对她关切地问道:“夜,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好像不太高兴?”
小夜没有回头,水流冲刷着碗碟,她的声音混在水声里,带着一丝生气的情绪,反问道:“妈妈……刚才外婆那么严厉地说小枫的时候,你立刻就出来帮她解围了。” 她顿了顿,终于转过头看向母亲,眼神里带着十足的不满,“那为什么……以前外婆用同样、甚至更严厉的方式说教我的时候,你却从来没有……没有像今天这样,站出来帮过我呢?”
美和子被女儿问得一愣,脸上瞬间浮现出尴尬与愧疚交织的复杂神情。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她,尴尬地解释道:“夜……妈妈知道这可能听起来不太公平……但是,小枫她……她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现在虽然情况特殊成了我们家的孩子,但在妈妈心里,总觉得她是个‘外人’。对一个‘外人’,如果管得太严厉、太苛刻,妈妈心里……会觉得过意不去。”
说到这里,美和子她停顿了一下,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懊悔:“而且……对于小夜你……妈妈心里一直很惭愧。当初在你被外婆严格教导的时候,妈妈选择了袖手旁观……妈妈知道那时的你受了很多委屈。所以这次……当我看到你的外婆又要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小枫时,我就……我就想做出一些补救,不想再重复以前的错误了……”
小夜听了母亲认真且带着歉意的解释后,默默地转回头,继续盯着水池里泛着泡沫的碗碟,低声说:“……我知道了。”
……遗憾的是。说出了这句话的小夜,其实内心里并没有感到真正的释然。
理性上,她多多少少能够理解母亲想要对过去的错误,进行补救的想法;但感性上,那股强烈的不爽和“厚此薄彼”的感觉,却依然盘踞在她的心头,难以消散。
————
夜深了,铃木家的老宅在月光下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按照和子外婆的安排,小夜不得不与刚刚成为她“妹妹”的小枫,一同睡在她那间熟悉的和室里。
外婆对小夜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非常地随意,而小夜沉默地听完之后,心中也已了然——这肯定又是那只金瞳黑猫篡改现实后,留下的又一笔糊涂账。
在这个被扭曲的“现实”里,她们两人早已是朝夕相处的亲姐妹了。
在这小夜十分熟悉的、平日里能让她心情放松下来的和室里,此时的气氛却凝滞得如同胶水。
小夜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紧绷、眼神里写满戒备与抗拒的“妹妹”,内心不由得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无论如何,她们两人现在都被那只黑猫的恶意,强行捆绑在了同一个屋檐下,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
熄了灯,清冷的月光透过和纸拉门,朦朦胧胧地洒在并排铺开的两个被褥上,勾勒出两个各怀心事的身影。
小夜侧过身,面向小枫的方向,在黑暗中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隔阂:“那个……小枫,你……还好吗?”
她的话语带着试探性的善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小枫猛地一缩,随即从旁边的被褥里传来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吼:“不要你管!”
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凶狠的敌意,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刺耳。
而话音刚落,小枫便猛地一个翻身,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蜷缩成紧紧的一团,仿佛要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彻底隔绝这个陌生的“家”,以及身旁这个名义上的“姐姐”。
黑暗中,小夜伸出的橄榄枝被毫不留情地打落,她僵在那里,心里一阵发堵,却也无可奈何。
身为与对方“同病相怜”的小人,小夜或多或少能理解此时眼前之人,为何会对自己发出这股无名怒火。
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在短时间内承受了太多无法承受之重——身体被强行重塑,至亲被生生夺走,又被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面对一位严厉老妇人苛责的管教……这一切荒诞而残酷的遭遇,如同不断叠加的砝码,在她心底积攒起无处安放的怒火与怨气。
而这团炽烈的、无处安放的怨气,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样,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环顾四周,严厉的和子外婆是铃木家的绝对的权威,不能招惹;会为自己说情的美和子妈妈是难得的庇护,需要维系;唯有身边这个看起来性格温和、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夜姐姐”,成了她潜意识里权衡利弊后,发泄情绪最“安全”、代价也最小的目标。
将愤怒倾泻向小夜,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对世界不公地反抗,也是她最后一点维护内心平衡的可怜方式。
看着身旁那团裹得密不透风、纹丝不动、仿佛浑身长满了无形尖刺的“被子卷”,小夜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她理解这份愤怒,甚至能感受到那份被包裹起来的、巨大的悲伤和恐惧,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跨越这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距离。
夜深人静,小夜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月光投射出的、不断变幻的模糊阴影,只觉得前路一片混沌。
这个被强行塞给她的“妹妹”,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她照顾的、同病相怜的受害者,更像一个随时可能被引爆的、充满了怨念与不稳定因素的小小炸弹。未来的日子,似乎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月光悄然移动,柔和地照亮了小夜写满忧虑与迷茫的侧脸,也隐约勾勒出旁边那团被子里,或许正死死咬着被角、倔强地不让哭声溢出喉咙的、微微颤抖的轮廓。
在这个被神罚扭曲的夜晚,两颗同样被命运捉弄、饱受创伤的心灵,虽然物理上只隔着一床薄薄被褥的距离,心与心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