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舟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挣扎着醒过来的。胸口的伤像是有把钝刀在反复切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疼。
他记得自己被炮弹的气浪掀飞,重重砸在断墙上,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眼前晃过的,是时言含笑的脸。
“言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他不能死,他要活着见时言,要把那个总爱逃跑的小骗子牢牢锁在身边。
求生的意志如同枯木逢春,骤然在濒死的身体里疯狂滋长。陆砚舟死死咬住牙撑起上半身,沾满血污的手在泥地里摸索着支撑点。
掌心磨烂了,膝盖渗着血,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眼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回时言在的地方。
不知爬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被出来搜寻的士兵发现。
那时的他,早已浑身是血,精疲力竭,只在看到熟悉的军装时,才终于松了口气,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浑身缠满绷带,稍微一动就疼得冷汗直流。可他顾不上这些,哑着嗓子问守在床边的副官:“少夫人呢?”
守在床边的副官脸色一白,连忙上前按住他:“少帅,您刚醒,医生说您需要静养。”
“我问他在哪里!”陆砚舟的声音陡然拔高,眼里瞬间布满血丝,“是不是出事了?你告诉我!”
他太了解副官的性子,这种欲言又止,绝不是什么好事。前几天在战场上厮杀时,他就莫名心慌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失去了,那种恐慌感几乎压垮了他的意志。
“是不是……他又走了?”陆砚舟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不敢往更坏的地方想,只能抓住这个最熟悉的可能。就是时言又跑了,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他。
这个念头让他心口发闷,却又奇异地松了口气。跑了也好,跑了至少还活着,他总能再把人找回来。
副官的额头渗出冷汗,双手紧握成拳。医生特意叮嘱过,少帅伤势过重,绝对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否则随时可能引发并发症。而且少夫人他已经……
副官不敢说,也不能说。他怕一旦说出口,眼前这个好不容易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会彻底垮掉,甚至疯掉。
“他是不是又跑了?”他追问着,语气里带着点自欺欺人的急切,“你说话啊!他去哪了?我去找他!”
“是。”副官闭上眼,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少夫人……他又走了。”
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陆砚舟粗重的喘息声。他怔怔地看着副官,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
走了……又走了……
也是,像他这样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怎么配得到幸福呢?
陆砚舟松开手,颓然地倒回床上,闭上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没入枕头,悄无声息。
他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他又跑了。没关系,我去找他,这次我一定能找到他。”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只有这样想,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心慌,才能稍稍平息一点。
陆砚舟在病床上枯坐了很久,眼泪无声地淌过脸颊,砸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心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猛地掀开被子,不顾副官的阻拦,挣扎着要下床:“我要回家。”
“少帅,您的伤还没好,不能乱跑。”
“回家。”陆砚舟一再重复,眼神执拗得可怕。他必须回去,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也想再捕捉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
副官没办法,只能让人备车,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上了车。
车子停在熟悉的宅门口,陆砚舟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落叶积了一地,没一点人气。
他走到卧室门口,像往常无数次那样,轻轻敲了敲门。
“言言,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只有满室的寂静。
他早该知道的。
陆砚舟推开门,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桌上的书还摊开着,衣柜里挂着他和时言的衣服,甚至床头柜上还放着两只并排的水杯。
唯一的区别,是床上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会在他回家时扑进他怀里的人了。
一阵风吹过,带着雨后的湿意,从微敞的窗户灌进来。陆砚舟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走过去关窗。
风灌进来,带着点凉意,他低头时,却看见窗台下的地面上,躺着一张被烧毁了大半的纸,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是被雨水泡过,又半干了。
陆砚舟弯腰捡起来,指尖颤抖着展开。残存的纸片上,字迹被水洇得模糊,他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陆砚舟,我爱你。这话藏了太久,怕你听见,又怕你听不见。”
那一瞬间,陆砚舟像被定住了。
原来他是爱他的。
想到这,陆砚舟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毕竟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可为什么,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他低头看着那行字,看着“怕你听见,又怕你听不见”这几个字,眼眶突然红了。
原来……是他的爱不够满,不够让时言安心吧?所以他才会纠结,才会藏了那么久,连说一句“爱你”都要怕这怕那。
陆砚舟缓缓蹲下身,将那片残破的纸紧紧捂在胸口,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纸面上,晕开了那模糊的字迹,也晕开了他心中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傻瓜。”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你早说,我就不会怀疑你;如果你早说,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争吵;如果你早说……
可惜,没有如果。
窗外的风依旧冷冷地吹着,卷起地上的纸灰,飘散在空中。
陆砚舟抱着那片残破的纸,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终于等到了那句“我爱你”,却是在他永远失去那个人之后。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临走前那个清晨。
他俯身吻过时言的额角,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那时时言偏过头问“什么”,他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等我回来,告诉你一万遍。”
他原以为有的是时间,以为这场仗打完,他们有的是日子可以消磨,他可以把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说,说给清醒的时言听,说给睡梦中的他听,说够一万遍,再凑个整数。
可现在,人不在了。
他又能对谁说呢?
于是,陆砚舟开始不眠不休地找时言。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翻遍了北城的每一个角落。
副官和陆明萱暗中阻拦,试图让他相信时言只是“又跑了”,可这一次,他们的谎言像纸糊的窗户,一戳就破。
出乎意料的是,消息来得很快。
“少帅,找到了。”
副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递过来的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却像重锤砸在陆砚舟心上——
时言已逝,已于半月前下葬。
所有人都在骗他,包括他的爱人。
陆砚舟没哭,也没闹,只是眼神瞬间空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人,一步一步往外走。步伐虚浮,却异常坚定,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墓碑是黑色的,上面嵌着时言的照片,还是那张笑得眉眼弯弯的脸。
名字下面刻着生卒年月,那个“卒”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他呆住了,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有痛不欲生的崩溃。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墓碑,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荒诞的“果然如此”的感觉。
意料之中。
之前时言回来,他总觉得像做梦,不真实得厉害。他怕这是上天可怜他,施舍给他的幻觉,怕一睁眼,人就又没了。
可现在他走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反而让他觉得无比真实。
原来那些短暂的幸福,真的像偷来的一样,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可怜人。
陆砚舟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时言的照片,指尖冰凉。
“言言。”他低哑地呢喃,声音轻得像梦呓,“你看,你还是走了,连句再见都不肯说。”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他的脚边,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
多可笑。
他藏了那么久的心意,时言到死都不知道;时言纠结了那么久的告白,也只留下这半张烧残的纸。
他们明明那样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却又那样远,远到连一句完整的“我爱你”,都没能亲口说给对方听。
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像埋在土里的种子,还没等到春天,就跟着他们一起,永远烂在了这寒冬里。
陆砚舟把脸埋进膝盖,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滚出来,混着唔咽的风声,碎得不成样子。
一万遍的承诺,终究是兑不了现了。
从墓园回来后,陆砚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他不再说话,眼神空洞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连呼吸都透着死寂。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陆明萱的事情一一安排妥当。
陆明萱看着哥哥日渐衰败的样子,哭着拉他的手,问他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陆砚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是她看不懂的悲凉:“明萱要好好的,哥哥要去见一个人。”
安排好一切的那个夜晚,陆砚舟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最后一封信,只有短短一句话:“将我与时言合葬,勿念。”
然后,他走到床头,拿起一把手枪。冰冷的枪口抵住心口时,他仿佛又看到了时言的笑脸,听到他软糯地喊他“阿砚”。
“言言,我来找你了。”
这一次,换我奔向你。
“砰——”
枪声沉闷地响起,惊飞了窗外的夜鸟。
陆砚舟倒在血泊中,嘴角却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
他的遗愿被严格执行。
没有人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北城那位传奇的少帅,最终与他那位无名无分的爱人,合葬在了城郊那片寂静的墓园里。
墓碑上没有刻任何头衔,只并排写着两个名字:陆砚舟,时言。
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了。
半个月后,陆明萱一身黑衣,独自来到墓园。她站在两座墓碑前,放下手里的白菊,轻声说:“哥,嫂子,我来看你们了。”
风拂过她的发梢,像是无声的回应。墓碑上的两个名字在阳光下静静依偎,仿佛在这方天地里,终于寻到了永恒的安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