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下来。
时言敲开报社的后门时,老赵正叼着烟改稿,见是个陌生面孔,有些疑惑,“你是?”
“找赵编辑谈笔生意。”
他伸手压低帽檐,低声道:“关于时记绸缎庄的,保证是头条料。”
老赵狐疑地让他进来,编辑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和烟草味,桌上摊着明天要付印的校样。
时言反手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快速打开,露出里面的照片和纸页。
最上面是张工人手掌的特写——皮肉溃烂,渗着脓血,边缘泛着被化学剂灼伤的焦黑。
老赵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拿起照片的手指微微发颤:“这是时翰章干的?用工业废料染布?”
“不止。”时言的指尖点过账册,“这些废料毒性大,染坊里已经有三个工人中了毒,还有两个被他逼着辞了工,连药钱都没给。”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他明面上用低价抢生意,暗地里靠走私和这毒染料敛财,坑了多少人,你比我清楚。”
老赵猛地灌了口凉茶,喉结滚动:“这群杂碎!”他抬头看向时言,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你到底是谁?怎么弄到这些的?”
“一个看不惯他的人罢了。”时言站起身,往门口退,“这些够不够上头条?”
“够!太够了!”老赵把那些东西往怀里一揣,眼里冒着火,“明天一早,我就让这姓时的在北城臭大街!”
“码头那边,已经有人盯着他的货船了。”时言拉开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老赵,“你只管登报,剩下的不用管。”
老赵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只觉得这陌生人眉眼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倒有股说不出的熟稔。
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抓起那些证据,狠狠拍了下桌子:“这稿我登!明天就见报,头版!”
时言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不远处,巷口的黄包车夫正闲聊,说海蛇帮的人一早就在码头设了卡,凡是时记的货船,一概扣下检查。
时言勾了勾唇角,看来面具人那边,已经动起来了。
明天一早,北城的街头巷尾,都会飘着时翰章的丑闻。那些被劣质染料灼伤的手,那些被他坑害的商户,总该有个说法了。
天刚蒙蒙亮,北城的街头就炸开了锅。
“号外!号外!时记绸缎庄毒染料害人!”
《子夜快报》新一期的报纸被报童扬着嗓子叫卖,头版那行黑体大字格外刺眼——“时记绸缎庄黑幕:毒染料蚀手,走私贩利熏心”。
时言坐在茶馆二楼,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落在对面乱作一团的绸缎庄前。
愤怒的民众已经将店铺围得水泄不通。
“我儿子穿了这料子做的衣服,浑身起疹子!”一位妇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哭喊,“黑心肝的时翰章,你不得好死!”
“退钱!退钱!”几个被坑惨的小商户砸着店门,“拿劣质的料子充上等货,天打雷劈!”
时翰章被债主揪着衣领拖出店铺,脸上还挂着昨夜宿醉的浮肿。他狼狈地护着头,衣服被扯得稀烂,眼镜也不知掉到了哪里。
他的妻子在一旁哭哭啼啼,想把人往外推,反而被激动的人群推搡着,发髻都散了。
“各位冷静!这一定是有人陷害……”
话音未落,一筐烂菜叶兜头砸来。
没过多久,染坊的工人们来了,为首的老张举着缠着绷带的手,声音嘶哑地喊着“赔医药费”,后面跟着十几个面带怒色的工人家属,手里还攥着报纸,把铺子门堵得水泄不通。
“听说了吗?时老板用的染料是工业废料,有毒!”
“可不是嘛,报纸上都登了,还有账册呢,连走私的事都抖出来了!”
“活该!去年他把我家布行挤垮的时候,多嚣张啊!”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咒骂和哄笑。时翰章想往里面躲,却被一个老妇人拽住了袖子。那是被辞退的染坊工人的母亲,哭得满脸是泪,骂他“昧良心”。
时言端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茶是凉的,心里却烧着一团火,暖烘烘的,带着说不出的畅快。
他看着时翰章被人群推搡得东倒西歪,看着绸缎庄的门板被愤怒的人们拍得砰砰响,看着那张曾经写满傲慢的脸,如今只剩下惊恐和怨毒。
这就是他们应得的。
用别人的血汗换富贵,用卑劣的手段踩碎旁人的生计,如今报应来了,墙倒众人推,再无翻身的可能。
远处传来警笛声,巡捕房的人终于来了,却只是远远站着,显然是得了消息,有意看这场热闹。
时言知道,这是面具人的手笔。码头的走私船被扣,巡捕房自然“顺水推舟”,谁也不会为一个声名狼藉的奸商出头。
他看得入神,丝毫未觉一道锐利的视线正从街角投来,死死钉在他身上。
陆砚舟就站在街对面的梨树下,身上还穿着便装,脸色依旧苍白。
他是清晨醒来的,梦里那个模糊又真切的拥抱还残留在记忆里,那触感、那气息,都像极了他失去的人。
又想起前几日在绸缎庄附近捕捉到的那道视线,说不清是直觉还是执念,他竟让副官备了车,径直来了这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茶楼栏杆边的那个身影。
隔着涌动的人潮,那人侧对着他,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陆砚舟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这一年来,不知多少人为了讨好他,四处搜罗与“陆府少夫人”容貌相似的男女,送到他面前。
有眉眼九分像的,有神态举止刻意模仿的,甚至有个不知死活的,竟敢穿着时言曾穿过的旗袍来见他。那些人,最后都被他打发去了该去的地方。
他的言言是独一无二的,容不得旁人亵渎。
可眼前这人……
他正思忖着,不远处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是时翰章的伙计被推得撞翻了货箱。
时言闻声转头,正脸毫无预兆地撞进陆砚舟的视线里。
就是这一眼,让陆砚舟的呼吸骤然停了。
是那双眼睛。
清亮又带着点疏离的眼瞳,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连看人时微微垂眸的神态,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陆砚舟在街对面看得怔住了。他见过太多模仿者。可没有一双眼睛,能像眼前这双一样,亮得透彻,干净得像未经世事打磨的琉璃。
太像了。
像到让他几乎要以为,是那场爆炸的浓烟骗了所有人,他的言言其实没死,就站在那里,正看着他曾经的仇人狼狈不堪。
可他的言言,已经不在了。
陆砚舟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戾气。
不管这人是谁,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敢顶着这张脸出现在他面前,就得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他没有贸然上前,只是缓缓抬手,对身后的副官低语了几句。
副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少帅,属下这就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