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烬袖中的手攥得死紧。那时他恨透了时言,故意在淑贵妃面前夸大其词,想借她之手惩治他。谁曾想,如今这话竟成了悬在自己头上的剑。
“云烬,”皇帝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他毕竟救过你的命。此事朕可以不追究。”
沈云烬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淑贵妃忽然插话:“陛下,九殿下年轻气盛,难免被人利用。不如让他去太庙静思己过。”
皇帝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继续道:“但你要记住,武将结交皇子乃大忌。从今往后,你必须与他断绝往来。”
沈云烬额头触地:“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起身走到他面前,明黄龙袍的下摆映入眼帘:“起来吧。”
太医院偏殿的窗纸透出昏黄烛光,沈云烬站在廊柱阴影里,透过半开的支摘窗,他看见太医正在帮时言拆纱布。
“殿下。”身后周宴刚出声就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窗内太医正给伤口敷金疮药,时言忽然转头望向窗外。
沈云烬急退两步隐入黑暗,听见那人哑着嗓子问:“可是九殿下到了?”
沈云烬呼吸一滞,今早离开时,他确实与他说过“在太医院等本王回来”。此刻腰间荷包里还揣着从南诏进贡的龙血竭,原本打算给他补补气血。
他闭了闭眼,父皇刚警告过他要远离他,此刻若被人发现他私会受伤的时言的话……
“世子听差了。”太医的声音打断回忆,“刚是药童打翻了铜盆。”
沈云烬转向周宴,淡声吩咐:“去备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等包扎完送他回镇国公府。”顿了顿又补充,“用我们的人。”
“殿下不进去看看?”周宴瞪大眼睛,“世子方才昏迷时还念着……”
“多嘴,把这个混进太医的药里。”沈云烬甩袖将荷包扔给他,转身时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回头。
子时的更鼓响过三遍,沈云烬站在临街茶楼二层,看着对面镇国公府的书房烛火还亮着。
周宴跪在一旁低声禀报:“按殿下吩咐,在府外三处暗巷都安排了人。只是……”
他递上纸条,“世子戌时又发热了。”
宣纸被攥出褶皱,上面除了时言的用药记录,最后那行“殿下可安好”显得格外刺目。
“嗯。”沈云烬神情微舒,将纸条仔细折好塞入袖中。
“回宫。”他放下车帘,声音闷闷的,“派两队暗卫暗中保护世子,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次日辰时,瑶华宫内。
沈云烬踏入内殿时,淑贵妃正在插花,金剪“咔嚓”一声截断梅枝,像截断谁的脖颈般利落。
“母妃。”他行礼的姿势无可挑剔,唯抬眼刹那,眼底划过一抹凉意。
淑贵妃没急着让他起身,她将断枝插入青瓷瓶,端详片刻才开口:“听说你昨日去了镇国公府?”
她声音温柔得像在讨论今日天气,“本宫不是说过,不许再见他么?”
沈云烬自己直起身:“儿臣是监国皇子,见谁不见谁,不劳母妃费心。”
“啪!”
金剪拍在案上。淑贵妃终于转身,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一丝狰狞:“为了个外臣,连母子情分都不顾了?”
她突然轻笑,“难不成……你真喜欢上季家那小子了?”
“不曾。”沈云烬袖中的手攥紧玉佩,“儿臣不过利用他掌控北境军权。”
“是吗?”淑贵妃缓步走近,指甲划过儿子紧绷的下颌,”那为何偷偷派御医给他治伤?为何连夜修改北境官员任免名单?为何……”
她突然拔高声音,“连本宫安插的人都撤了?!”
沈云烬瞳孔微缩。这些事他做得极为隐秘,她如何得知?
关于此事,他也不想多说什么,“今后我的事情不劳您费心,若母妃无事,儿臣先告退了 。”
近日北境异动频起,时言伤刚好就赴任北境监军,即日出发。
朔风卷着砂砾拍上城墙,沈云烬刻意站在城楼西侧,这个角度能看清出征队伍的每个细节,却不易被察觉。
“殿下,卯时三刻了。”周晏捧着暖炉小心提醒,“您该回宫接受百官朝贺了。”
沈云烬恍若未闻。他看见时言正在检查马鞍上的弩箭袋,左臂动作仍有些滞涩,那是摔下悬崖时落下的旧伤。
“北境这几日可有雨?”
周晏一愣:“钦天监说三日后雁门关外有暴雪。”
远处传来号角声,队伍开始移动了。他不由自主向前半步,掌心贴上冰凉的城墙砖。就在这时,已经行出二十丈的时言突然勒住战马。
晨光恰在此时刺破云层。
时言转身回望的姿势牵动左肩伤口,眉心下意识皱起,却在抬头看见城墙那个玄色身影的瞬间舒展开来。
时言:小八,你看他像不像等待丈夫得胜归来的妻子~
【宿主,这话要是被他听到了,你就无了~】
“东西都带上了?”
“按殿下吩咐,金疮药缝在战袍内衬,雪参混在药匣子里。”周晏压低声音,“影卫都扮作普通亲兵,何太医也在队伍中。”
风卷着沙尘掠过城墙,等沈云烬再睁眼时,那支队伍已变成官道上的黑点。
“传令。”沈云烬走下城阶时声音已恢复冷肃,“北境军报不分昼夜,直送东宫。”
他接过周晏递来的暖炉,却没人发现炉底暗格里,藏着时言昨夜偷偷送来的平安符,符上“百战不殆”四字已被他焐得模糊。
回到銮驾前,沈云烬突然驻足。远处群山之巅,一缕阳光正刺破云层,像极了那人铠甲上的反光。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储君。
*
风雪垭口的夜空突然吞没了最后一点星光。
时言勒住战马时,铁甲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冰壳。
三个时辰前钦天监预报的暴雪提前来袭,鹅毛般的雪片在狂风中横飞,抽在脸上像带着倒钩的鞭子。
“世子!不能再走了!”亲兵队长顶着风雪嘶吼,“前面就是鬼见愁悬崖!”
时言抹去睫毛上冻结的冰霜,眯眼望向混沌的雪幕。
去年此时,他随父亲巡视北境时曾路过此地。当时他指着地形说“此处若遇伏击,十死无生”,还特意教他认过垭口处那棵歪脖子松作为标记。
现在那棵松树早已被积雪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