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宴修沉默了。他知道不对劲,可他不敢问,也不敢往更坏的方向想。
他怕一旦问出口,那个答案会让他彻底崩溃。
时言站起身,拢了拢外袍,伸手拉住顾宴修的手:“回去吧,我有点冷了。”
顾宴修握紧他的手,掌心冰凉。
夜里,时言又一次在顾宴修怀里消散了一瞬。这次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
他睁开眼,借着月光看向自己的手臂。皮肤下仿佛有细碎的光点在流逝,像是沙漏里的流沙,无声无息地消失。
“小八。”他低声唤道,“我怎么了?”
小八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树妖断枝重生,乃舍命之法。非迫不得已,绝不为之。至于代价是什么,无人得知,想来就是断枝重生后也活不了多久。】
时言又问:我还有个任务是好好活下去,如果我现在死了,算不算任务失败?
小八沉默了一瞬,回答道:【只要不是自杀或他杀,自然死亡不会判定任务失败。】
时言微微垂下眼,唇角扯出一丝苦笑:也就是说,我这样消散不算违规?
【不算。】小八顿了顿,【但你真的甘心吗?】
甘心吗?
时言回头看向床榻上熟睡的顾宴修。
那人眉目沉静,呼吸均匀,只是手臂仍无意识地微微收紧,像是怕他在梦里消失一样。
怎么会甘心?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好不容易让顾宴修重新学会靠近他,好不容易才过上这样平静的日子。
可他没有选择。
当天晚上,时言做了一个梦。
梦里,顾宴修站在长乐村的溪边,背影孤寂。他喊他的名字,顾宴修回过头,眼神灰暗,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看他。
他想走过去,可脚下忽然一空。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被顾宴修搂在怀里。
那人睡得很沉,呼吸平稳,手臂却无意识地将他圈得很紧,像是怕他消失一样。
时言轻轻靠过去,额头抵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
*
顾宴修发现时言最近格外粘人。
清晨醒来时,时言总蜷在他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做饭时,时言会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脊背上发呆;夜里坐在院中看星星时,时言会突然凑过来吻他,睫毛颤得厉害,像是怕一松手他就消失。
“怎么了?”顾宴修抚过他愈发苍白的脸。
时言摇头,笑着往他掌心蹭了蹭:“就是觉得现在真好。”
顾宴修忽然将他搂进怀里,抱了好久好久。时言听见他心跳声又重又急,恍惚间觉得他或许早已察觉什么。
可顾宴修终究什么都没问。
这天傍晚,时言突然拽着顾宴修的袖子,说想去村子里逛逛。
“饿了。”他仰着脸笑,“想吃面。”
顾宴修点头,任由他拉着自己往村口走。
好巧不巧,又是那家面摊。
老板娘见到他们,眼睛一亮:“哟,两位公子又来了?”
时言笑嘻嘻地坐下:“两碗面,一碗多辣子,一碗清汤,不要荤腥。”
顾宴修指尖微微一顿。这是他们第一次来长乐村时点的口味,他没想到时言会记得。
那个时候,时言还是一只懵懂的小树妖,坐在他对面,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吃辣,自己却只能喝清汤。还趁他不注意偷偷尝了一口他的,结果被辣得够呛。
老板娘很快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时言这次却把辣的那碗拖到自己面前,低头就吃。
“咳、咳咳……”他被辣得眼眶发红,却还是固执地往嘴里塞。
顾宴修皱眉,把水递给他:“不能吃就别勉强。”
时言灌了半杯水,却还是固执地又夹了一筷子:“我就是想尝尝你喜欢的味道。”
被辣到,他就喝水,然后又继续吃,直到把汤都喝干净。
顾宴修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手在桌下攥紧,又慢慢松开。
吃完面,时言又拽着顾宴修去买糖人。
摊主的手很巧,捏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时言接过来,笑得眉眼弯弯。
他舔了舔糖兔子的耳朵,突然凑过来,踮脚在顾宴修唇上亲了一下。
“甜不甜?”他问。
顾宴修喉结滚动,低声道:“甜。”
时言笑得更开心了,可笑着笑着,眼眶却湿了。他慌忙低头舔糖人,掩饰自己的失态。
回程的路上,时言走得很慢。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言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顾宴修,背我回去吧。”
顾宴修沉默地蹲下身。
时言趴在他背上,手臂环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颈侧。他的身体很轻,轻得像是没有重量。
“顾宴修。”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
顾宴修的脚步顿住。
时言立刻笑了,用脸颊蹭了蹭他:“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顾宴修没说话,只是背着他继续往前走,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
时言低头看了眼,果然,他的指尖又开始变得透明。衣袖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像是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他今天之所以拉着顾宴修做这些事,是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想再吃一次那碗面,想再尝一口糖人,想再亲一亲顾宴修。想把所有美好的回忆,都重温一遍。
时言在心里问系统,“如果我死了,能把他的一魂一魄还回去吗?”
小八:【可以,但需要2000积分兑换“魂魄归还”道具。】
时言深吸一口气,试图讲价:好贵!打个折吧,我还是第一次买道具。
小八:【? (°ー°〃)】
时言继续撒娇:我好歹是第一次买道具嘛(σ???????? ????????)。
小八沉默了一会儿:【看宿主可怜,1500积分,不能再少了!】
时言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
夜里,时言缩在顾宴修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忽然小声说:“我爱你。”
顾宴修低头看他。
时言却已经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他的身体比白日更透明了些,看起来随时会飘散。
顾宴修看了他很久,最终只是低头,很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我知道。”
说完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抱紧怀里的人慢慢闭上眼睛。
“系统,动手吧。把魂魄还给他。”
时言在意识深处呼唤,他最后眷恋地蹭了蹭顾宴修的颈窝,贪婪地摄取那熟悉的气息。
【积分已扣除。】系统的声音渐渐远去,【魂魄归还中……】
顾宴修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他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涌入心口,像是有什么缺失已久的东西终于归位,可随之而来的,是撕裂般的剧痛。
他骤然睁开眼,怀中的人正一点点化作光点,从他的指缝间流逝。
“时言!”
他仓皇地去抓,可那些光点如流沙般握不住,指尖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的冰凉。
那曾经温软的身躯,此刻轻薄得像一层即将破灭的影子。
时言已无力维持完整的形态,他的面容在光点中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盛满了落雪的清寂,也盛满了比落雪更寒的眷恋与哀伤。
他耗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妖力,凝成一颗莹润的种子,轻轻放在顾宴修掌心。
“别怕。”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这颗种子是我,收好它,种下去。”
光点逸散得更快了,他的轮廓几乎消失,“我会回来的……你要好好活着。”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涟漪未散,人已无踪。
“呃啊——!”
排山倒海的剧痛瞬间淹没了顾宴修,那不仅仅是肉体的疼痛,更是灵魂被强行撕裂又粗暴缝合的酷刑。
魂魄正式归位,汹涌如潮水般的情感记忆疯狂冲击着他被冰封已久的心防。
所有他曾失去感受的情感,此刻化为最锋利冰冷的刀刃,将他凌迟。
那曾剥夺他哭笑表达的枷锁亦骤然消失,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悲伤、恐惧、无措和彻骨的绝望,如同被打开了闸门的洪水,轰然决堤。
他张着嘴,却像是溺水太久的人,发不出一丝完整的悲鸣,只有破碎浑浊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撕裂般地挤出,伴随着剧烈到全身痉挛的抽泣。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第一次如此汹涌而失控地从他赤红的眼眶中滚落,连绵不绝地砸在冰冷的床榻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也砸在他空空如也的怀抱里。
温叙白和童映雪冰冷的坟茔在远方寂静无言,萧鸠离被封印,池悦离去……
天地茫茫,故人尽散,挚爱成尘。他在这世上,彻底成了孤魂野鬼。
两天两夜,顾宴修没有动过。
他坐在床边,盯着掌心那颗种子,眼泪流干了,眼睛红肿得吓人。门外有人来劝,可他听不见。
这世上,再也没有等他回家的人了。
第三日清晨,顾宴修终于动了。
他拿着铲子,在院中的梨树下挖了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埋进去,浇了水。没多久,种子就发芽抽苗。
从此,这棵稚嫩的小苗,成了顾宴修活着的唯一凭据。
他像一个最虔诚也最苛刻的苦行僧,日日守在幼苗旁。
正午烈日当空,他撑起竹帘为它遮阴;寒意料峭的夜晚,他甚至燃起温暖的灵火护在幼苗周围。
他对着沉默的幼苗说话,低哑地念着时言的名字,讲他们初遇时的阳光,讲最近发生的趣事,讲长乐村那碗辣得流泪的面条。
有时说着说着,那双刚刚找回泪水的眼睛,便又蒙上一层水雾。
一年过去,幼苗抽枝散叶,亭亭如盖。
三年过去,梨树初吐蓓蕾,洁白胜雪。
五年过去,梨花如云似雪,开满了小小的院落,又在风中无声飘落,铺满一地寂寞的香雪。
顾宴修坐在树下,看着花瓣旋转着落在他的肩头、掌心。
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树越来越高,枝叶越来越繁茂,果实累累缀满枝头。可那个说会回来的人,依旧杳无音信。
他每天都会来树下坐一会儿,有时读书,有时只是发呆。村民们都说,顾公子是在等什么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一个奇迹。
树下温着一壶寡淡的酒,顾宴修仰头饮尽,辛辣刺痛了喉咙,却暖不了他的心。
他遵照着时言最后的嘱托,努力地“好好活着”。他劈柴、挑水、煮茶、清扫落花……像一个设定好的傀儡,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没有温度的生活。
活着,比殉情更漫长,也更苦。
可他只能抱着那渺茫如风中烛火的念想,守着这棵不会说话的树,一年又一年地等下去,直到生命最后的力气也耗尽。
又是一个梨花盛开的季节。
顾宴修靠在树下小憩,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脸上。他睁开眼,一片雪白的花瓣飘然而下。
风过枝头,梨花如雪纷扬。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花雨中,冲他微微一笑。
“顾宴修,我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