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
时言在他怀里艰难地睁开眼,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却努力聚焦在沈云烬悲痛欲绝的脸上。
他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云烬,别这样……”
他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牵动了毒发的痛苦,眉头紧蹙。
沈云烬的眼泪终于决堤,滚烫的泪水砸在时言苍白的脸上:“不、不会的,你答应过朕……你答应过要陪朕白头到老的。”
时言艰难地抬起手,拭去沈云烬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
他笑了笑,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和不舍:“好好活着……别为我难过太久……”
他顿了顿,故作凶狠地瞪了瞪眼,“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这熟悉的威胁,却让沈云烬哭得更凶。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低声哀求:“求你别走,朕求你。”
这一刻,九五之尊的威仪荡然无存,他像个失去全世界珍宝的孩子,无助地、绝望地痛哭失声。
时言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再碰一碰沈云烬的脸,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下辈子,”他的声音轻得如同雪落,“别再遇见我了……”
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风雪中,时言的眼睛缓缓闭上,唇边还带着那抹未散的笑意。
沈云烬呆住了。他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躯,一动不动。
雪落在他们身上,渐渐覆盖了一层薄白,像是真的要共白头一般。
“予安?”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希冀,“别闹了,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
只有呼啸的风雪声,风雪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天地,却吹不散这方寸之间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久久,久久地,没有松开一丝一毫。
沈云烬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双腿失去知觉,直到风雪几乎将他们掩埋,他才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时言抱起。
“我们回家。”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朕带你回家……”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孤独地延伸向远方。
那脚印旁,有点点鲜红,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红梅,刺目而凄美。
沈云烬抱着人回到寝宫时,宫人们远远望见便跪了一地。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出声。
“都退下。”帝王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寝宫门缓缓合上,将风雪隔绝在外。殿内地龙烧得极暖,暖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云烬却浑然不觉,他小心翼翼地将时言放在榻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予安,冷吗?”他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时言,又拉过锦被仔细盖好。
沈云烬握住那人的手,那手已经冰冷僵硬,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不停地揉搓着,呵着热气,“很快就暖和了,很快。”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时言苍白如纸的面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沈云烬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指尖颤抖得厉害。
“你只是睡着了,对不对?”
他低声呢喃,俯身将额头抵在时言冰冷的额头上,“等你睡醒了,我带你去御花园看梅花。今年的梅开得特别好,你一定会喜欢。”
夜色渐深,沈云烬就这样抱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像是突然惊醒,对着殿外喊道:“传膳!”
早膳很快呈上,精致丰盛一如往常。
沈云烬亲自将时言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着清粥。粥水从时言嘴角溢出,滑过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声音里带着慌乱:“对不起,是我太急了,你慢点喝。”
一旁的太监总管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出声。他看着陛下对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说话,这场面莫名有点惊悚。
三日过去,寝宫内开始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味。
太监宫女们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却无人敢言。
沈云烬似乎闻不到,他依旧每日为时言梳洗更衣,抱着他批阅奏章,夜里相拥而眠。
第五日,镇国公终于闯进了寝宫。
老将军一身素服,双眼红肿。当他看到榻上相依的两人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的儿子,那个曾经鲜活的人儿,如今脸色已经呈现出不自然的灰白,嘴唇泛着青紫。
而陛下此刻面容憔悴得不成人形,眼下青黑一片,却仍固执地搂着时言的尸体。
“陛下。”
镇国公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求您,让言儿入土为安吧!他已经……已经……”
“住口!”
沈云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又软了下来,“他只是睡着了。你看,他的样子多安静。”
季怀瑾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陛下!您闻不到吗?他已经开始……开始……”老将军说不下去了,伏地痛哭。
镇国公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幻梦泡沫。
沈云烬低头,看着怀中人那不再鲜活的容颜,灰败的皮肤下透出死亡的青黑,那曾经柔软的唇瓣也失去了所有血色。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比之前的麻木更痛彻心扉。
是啊,他的予安,真的不在了。
无论他抱得多紧,也留不住那缕消散的魂魄。
沈云烬眼中死水般的沉寂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季怀瑾,许久,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好。但不入土。”
他抱紧了怀中的身体,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所有,“给朕冰棺。要最好的寒玉冰棺。”
寒玉冰棺运来的那天,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那冰棺通体晶莹剔透,散发着刺骨寒气,据说能保尸身千年不腐。
他亲自,极其郑重地将时言安放进去。然后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最后一个吻,然后缓缓合上棺盖。
冰棺合拢。沈云烬便在这冰棺旁,铺了一张简单的卧榻。
从此,他日日夜夜守在这里。
寒气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坐在棺旁,隔着晶莹剔透的寒玉,痴痴地望着棺内沉睡的爱人。
“予安,今日朝堂上李御史又说了些无聊的话。”
“御膳房新做了桂花糕,我记得你最爱吃……”
他日复一日地对着冰棺说话,仿佛时言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会回来回应他。
宫人们私下都说,陛下这是魔怔了,可只有贴身伺候的太监知道,陛下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清醒地承受着这份痛苦,清醒地折磨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沈云烬突然从梦中惊醒。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前世死去又重生的情景。
这个梦像一道闪电劈开他混沌的思绪,他眼中忽然燃起一丝近乎疯狂的光亮。
他是重活一世的人!既然命运能让他重来,为何不能给他的予安一次机会?
这微弱的、荒谬的希望瞬间点燃了他死寂的心。
次日清晨,一道圣旨震惊朝野:广招天下能人异士,凡通晓起死回生之术者,不论出身,重金相聘。
消息一出,各方术士蜂拥而至。
偏殿内烛火通明,烟雾缭绕,符纸漫天飞舞,法铃叮当作响,各种闻所未闻的咒语笼罩在皇宫。
一个自称来自昆仑的老道士说需要帝王的心头血做引。
沈云烬二话不说,亲自执刀在胸口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要能救他,朕什么都愿意。”帝王如是说。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换来的只有失望。
棺内的人,始终静默。
苍白的容颜在寒玉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毫无生机。
“予安。” 沈云烬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们都骗我。”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关系,他们不行,我就亲自去寻你。”
说完,沈云烬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鸩酒。
拔开塞子,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毒酒入喉,如烈火灼烧。
沈云烬却面不改色,他推开冰棺盖子,寒气扑面而来。
他小心地躺进去,侧身将时言拥入怀中,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同榻而眠那样。
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身旁人同样冰冷僵硬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仿佛怕在黄泉路上走散。
“别怕,我来找你了。”
沈云烬在时言耳边轻声呢喃,毒发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的嘴角却带着满足的微笑,“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当宫人发现时,冰棺已经重新合上。透过晶莹的寒玉,可以看见两人相拥而眠的身影。
陛下的表情十分安详,手臂紧紧搂着皇后,这次,没人再能将他们分开了。
后来,史官在帝王本纪中写下这样一段话:“帝崩于寝宫偏殿,与镇国公世子季时言同椁于寒玉冰棺。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呜呼哀哉!”
而在民间,这个故事被传唱成歌谣,歌中唱道:“生不同衾死同穴,冰棺寒玉永相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