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的冬日,寒意愈深。连绵的阴雨过后,气温骤降,河面结了一层薄而不稳的冰凌,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鲜有阳光。这样的天气,对钓鱼人来说,是种考验。
鱼口变得极差,往往枯坐半天,浮漂也难得一动。但沈屿依旧保持着外出垂钓的习惯,对他而言,收获多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独坐水边、与天地自然对话的心境。
这天下午,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坐在宁安郊区一段人迹罕至的野河岸边。河风凛冽,吹在脸上像小刀割一样。
他选了个背风的河湾,水未完全封冻,但水面漂浮着细碎的冰碴。他用的红虫,抛竿入水后,浮漂便在冰水中微微颤动,许久没有像样的吃口。他也不急,拢着手,看着远处枯黄的芦苇荡在风中起伏,思绪有些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旧军大衣、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拎着个小马扎和一根简陋的竹制鱼竿,颤巍巍地走到了离沈屿不远的下游处。
老人动作缓慢地支好马扎,挂饵抛竿,然后便安静地坐着,目光浑浊地望着水面,不像是在钓鱼,倒更像是在发呆。
沈屿瞥了他一眼,没太在意。野外钓鱼,偶遇钓友是常事,互不打扰是默契。
然而,安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老者却忽然咳嗽了两声,转过头,看向沈屿,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有些沙哑的嗓音搭话:“后生仔,天这么冷,鱼不好钓吧?”
沈屿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老者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唉,这鬼天气,鱼都躲深水了。我老了,扛不住冻,就是出来坐坐,透透气。”
他顿了顿,目光在沈屿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辨认什么,又像是随意打量,“后生仔,看你面生,不是本地人?”
“路过。”沈屿言简意赅。
“哦,路过好,路过好。”老者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像是陷入了回忆,“这河啊,我钓了几十年了。以前水清鱼多,现在……不行喽。”
他摇了摇头,然后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一些陈年旧事,关于河道的变迁,关于村里的琐碎。
沈屿起初只是听着,并未上心。但老者说着说着,话题却渐渐转向了……家事。
“我有个闺女……”老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啊……叛逆,非要跟着一个外地来的混混好,家里怎么劝都不听,跟着人家跑了,五六年没音信。”
沈屿握着鱼竿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他没有转头,依旧看着水面,但耳朵却微微竖了起来。
“后来……”老者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那混账东西犯了事,进去了。我闺女一个人带着个孩子,灰溜溜地回来了。孩子……那会儿还不到三岁,瘦得跟猫崽子似的。”
河风呜咽着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老者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
“她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垮了,没脸见人。我们做爹妈的,心疼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终究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
老者抹了把脸,不知是擦眼泪还是擦鼻涕,“正好那时候,有个条件不错的人家托人来说媒,对方不知道她以前的事。我们想着……让她重新开始,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是……那孩子怎么办?”老者的声音变得更加艰涩,“带着个拖油瓶,还是跟那种人生下的……人家肯定不愿意。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沈屿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依旧没有动,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为了让她能顺利嫁过去,过上好日子……我们……我们就瞒下了她有过孩子的事。”老者的声音带着颤抖,充满了愧疚和无奈,“那孩子……我们不敢留,也养不起,更怕坏了闺女的名声……就……就偷偷送走了。送到了一家……孤儿院门口。”
“啪嗒!”沈屿手中的鱼竿,因为瞬间的失神,脱手掉在了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猛地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那个老者!
老者也正看着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苦,有愧疚,有一丝哀求,还有……一种深深的、仿佛要将他看穿的审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依旧在呼啸。
老者看着沈屿那双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眼睛,嘴唇哆嗦着,继续说道:“那孩子……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也跟你差不多大了。”
他死死盯着沈屿,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印记,“后生仔……我……我就是想问问,如果……如果你是当年的我,为了自己闺女的后半生……你会……你会那么做吗?”
故事!一个关于遗弃、关于选择、关于愧疚的故事!在这个寒冷的河边,由一个陌生的老者,用这样一种方式,讲述了出来!对象,正是他沈屿!
沈屿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李婉怡那探究而复杂的眼神,闪过老张调查到的“李婉怡有一子一女,生活美满”的信息,闪过自己三岁被遗弃在孤儿院雨夜的模糊记忆……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老者这番话,串联了起来!
李婉怡!这个频繁出现在孤儿院、对他异常关注的富太太,很可能……就是故事里那个“年轻时不懂事、跟混混私奔、生下孩子后又被迫遗弃”的女儿!
而眼前这个自称“李秀峰”的老者,就是她的父亲,那个当年做出“送走外孙”决定的外公!他们……认出了自己?或者,至少是怀疑?
他们来找他,不是献爱心,而是……试探?警告?还是……忏悔?
巨大的信息冲击之下,沈屿的心潮剧烈翻涌,但他脸上,却硬生生地维持住了平静。只是那双眼睛,冷得如同脚下的寒冰。
他缓缓弯腰,捡起掉落的鱼竿,重新握在手中,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转过头,不再看那老者,目光重新投向冰冷浑浊的河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过了许久,就在老者以为他不会回答,脸上露出失望和更深的愧疚时,沈屿才用一种极其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讥诮的语气,缓缓开口:
“故事很烂俗。”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没兴趣。”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在老者心上。
李秀峰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呜咽的叹息。
他明白了沈屿的意思。这个年轻人,听懂了他的故事,也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但他用最冷漠的方式,拒绝了相认,拒绝了原谅,也拒绝了……被打扰。
“对……对不起……打扰你了……”李秀峰颤巍巍地站起身,收拾起他那根本没下饵的鱼竿和小马扎,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几乎是逃离般地,沿着河岸走远了。寒风中,他那苍老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凉和孤独。
沈屿没有回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握着鱼竿,看着水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真相,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他不是被父母因为贫困或无奈遗弃,而是被至亲为了所谓的“前程”和“体面”,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刻意地、残忍地送走!为了另一个女儿的幸福,牺牲了他这个“污点”的人生!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和深深的悲哀,在他胸中冲撞!他恨不得追上那个老人,揪着他的衣领质问!
他想冲到对方奢华的别墅去,找到那个李婉怡,看看她如今“美满”的生活下,是否还记得那个雨夜被抛弃的骨肉!
但最终,所有的冲动,都化为了更深的冰冷和沉寂。
他死死攥着鱼竿,指节发白。许久,他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
他懂了。李秀峰今天来,讲这个故事,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一种……“预防针”。他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告诉沈屿:我们知道你是谁,当年的事我们有苦衷,现在我们的生活很好,请你……不要来打扰。
那句“你会那么做吗?”,更像是一种道德绑架式的试探,希望沈屿能“理解”他们的“不得已”。
“为了女儿的后半生……”沈屿在心中冷笑。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他的后半生呢?在孤儿院长大,无依无靠,其中的艰辛,谁又曾体会过半分?如今看他似乎“有了出息”,就怕他找上门去,坏了他们“美满”的家庭吗?
真是……可笑至极!又可悲至极!
愤怒过后,是极致的冷静。沈屿很快理清了思绪。他对此事,毫无兴趣!无论是认亲,还是报复,他都觉得毫无意义。
血缘于他,早已是上辈子的事。如今的沈屿,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路要走。李婉怡幸福与否,与他何干?李秀峰愧疚与否,又与他何干?
他们希望他“不打扰”,正合他意!他巴不得与这些所谓的“亲人”永无瓜葛!
想明白了这一点,沈屿心中反而一片清明。他重新调整了一下浮漂,挂上一颗新的红虫,手腕一抖,鱼线划破寒风,准确地落入冰水之中。
浮漂微微颤动,他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就让他们继续他们的“美满”吧。他也会继续他的“躺平”。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只是,经此一事,他更加确定,阳光孤儿院,陈妈妈,那些孩子们,才是他此生唯一的、真正的家人。
任何外来的、带着算计和污浊的所谓“亲情”,都不配来玷污这片净土。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沈屿独自坐在河边,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孤独,却也格外坚定。
往事如烟,散便散了。他的钓竿,只钓水中鱼,不惹世间尘。这个冬天,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