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市的春天,在绵绵细雨和渐暖的南风中,悄然走向深处。窗外的杨柳早已褪去鹅黄,换上了浓翠的新装,各种花卉次第绽放,将这座江城点缀得姹紫嫣红。
沈屿的“隐居”生活,依旧如门前流淌的河水,平静而舒缓。他每日读书、垂钓、锻炼、游戏,偶尔驾驶着那辆墨绿色的“长龙·揽胜”探索江夏周边的无名山水,日子过得闲散而充实。
外界关于他的热议早已平息,他乐得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仿佛真的成了一位寄情山水的隐士。
然而,季节的更替,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时光的流逝。进入四月,江夏迎来了一年中最负盛名的花事——樱花盛开。
这座城市种植樱花的历史悠久,不少公园、大学校园和沿河地带,都栽种着大片大片的樱树。
起初只是零星几株早樱吐露芬芳,很快,如同约好了一般,整座城市的樱花几乎在一夜之间集体爆发,形成一片片或粉或白、如梦似幻的花海。
沈屿并非刻意追逐花汛之人,但身处这座“樱花之城”,那铺天盖地的绚烂,还是不可避免地闯入他的眼帘。
清晨跑步时,河滨步道两侧的樱花瓣如雪花般飘落,洒满肩头;驾车穿行城市,不时能看到某个街角或庭院里探出的、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枝;就连他常去钓鱼的那处僻静河湾,对岸也有一片野生的山樱花林,倒映在碧水中,美得令人心醉。
他终究无法完全避开这春天的盛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放下钓竿,决定像普通游客一样,去几个着名的樱花观赏地走走。
他选择了相对清静、不以规模取胜但意境幽深的“樱园”。园内古建筑错落,小桥流水,樱树多是有些年头的古木,枝干虬曲,花开得疏密有致,别有一番风韵。
漫步在落英缤纷的樱花树下,脚下是柔软的花瓣铺就的“花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略带苦涩的香气。游人如织,但大多安静,或拍照,或小憩,沉浸在这短暂而极致的美景中。
沈屿独自一人,走走停停,看着那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看着微风拂过时那纷纷扬扬、转瞬即逝的“花吹雪”,心中并无多少浪漫的感伤,反而生出一种对生命绚烂与无常的平静观照。
“果然很美。”他倚着一株老樱树的树干,望着如霞似锦的花云,轻声自语。这种美,热烈而短暂,像一场盛大而匆忙的梦。
欣赏过,感受过,便好。他没有过多停留,也没有像许多文人墨客那样即兴赋诗。美景当前,有时沉默反而是最深的敬意。
樱花花期短暂,不过十来天,便到了尾声。花瓣开始大量凋落,枝头渐渐显出绿意。沈屿知道,自己在江夏的闲居日子,也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这里的春夏之交,潮湿闷热,并非久留之地。他开始琢磨下一个目的地。是继续北上,寻找更凉爽的避暑之地?
还是西行,去探访那些更原始的山川?他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离开的念头已然萌生。
就在他收拾行装,准备不日启程的时候,两个意外传来的消息,让他哭笑不得,也为他这段江夏时光,添上了两个颇具戏剧性的注脚。
消息是长龙汽车那边那位相熟的市场总监,在一次例行沟通车辆保养事宜时,当作趣闻顺口提到的。
“沈先生,您还记得魏林区那个墨水河吧?”总监在电话里笑着说,“就您之前……嗯,待过的地方。听说当地政府,可能也是为了‘将功补过’或者发展旅游?居然学着丰溪那边的样子,也在河边您当时钓鱼的那个位置,修了一座‘垂钓亭’,还立了个雕像!
说是纪念您为环保做出的贡献,警示后人爱护环境。现在成了个小景点了,不少游客还专门去打卡呢!”
沈屿握着电话,一时语塞。墨水河畔修亭立像?这场景,与当初丰溪河畔何曾相似!只是,丰溪的亭像是当地百姓自发的感激,带着朴素的真情;而墨水河这个,或多或少带着点“危机公关”后“整改示好”的政绩工程味道。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条曾经墨黑腥臭、如今或许已初步变清的河边,一座崭新的亭子突兀地立着,旁边或许还有个造型抽象、表情坚毅的“垂钓者”雕像,下面刻着些冠冕堂皇的铭文。
这画面,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荒诞。自己当初的坚守,竟以这种方式被“景观化”、“符号化”了。
“哦?是吗……”沈屿淡淡应了一句,不置可否。
总监似乎没察觉他的微妙情绪,又兴致勃勃地说了另一个消息:“还有更绝的呢!千川区水韵镇,就那个派出所旁边,有家临街的店铺不是空了很久吗?
最近不知道被哪个有‘想法’的老板盘下来了,您猜他干了啥?他既不开店也不出租,而是在临街那面墙上,用工整的字体,把您那首《囚歌》全文给刻上去了!弄成了一大块石碑!
现在可热闹了,成网红打卡点了!好多人都跑去那儿拍照,尤其是跟后面的派出所牌子合影!啧啧,派出所那帮人,估计脸都绿了,天天被人指指点点,跟被钉在耻辱柱上似的!”
听到这个消息,沈屿是真的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是又想笑又觉得无奈。《囚歌》被刻碑立传,而且就立在当初关押他的派出所旁边?这操作,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老板,要么是位极具讽刺精神的艺术家,要么就是位深谙流量密码的生意人。
这首诞生于铁窗内的诗篇,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永久地镌刻在了它最初抗争的对象面前,成为了一个无声却无比强大的公共艺术装置,时时刻刻提醒着过往行人那里曾发生过的荒唐与不公。这比任何官方道歉或处分,都更具警示意义和民间叙事的生命力。
“这……有点过了吧。”沈屿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写《囚歌》,是抒写当时的心境与不屈,并非为了成为攻击某个具体单位的武器,更不想因此让那个地方永远蒙上阴影。
但文字一旦公之于众,其解读和运用,便已不由作者掌控。这块“《囚歌》碑”的存在,无疑是将水韵镇派出所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也让那段往事以另一种方式被长久铭记。
“过了?我倒觉得挺好!”总监在电话那头笑道,“这叫历史的见证!让有些人长长记性!沈先生,您这可是‘一字千金’,不,是‘一字一碑’啊!哈哈哈!”
挂掉电话后,沈屿独自坐在房间的窗前,沉默了许久。窗外,是江夏市寻常的街景,夕阳的余晖给建筑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而他的思绪,却飘向了遥远的魏林区和千川区。墨水河畔的“垂钓亭”,水韵镇外的“《囚歌》碑”,这两个因他而生的、带着强烈象征意义的人造物,像两个突兀的坐标,标记着他曾经走过的路,掀起的浪。
亭子或许会随着时间风化,石碑也许终有一天会被覆盖或移走。但它们此刻的存在,本身就在诉说着什么。
诉说着环境治理的曲折与反思,诉说着法治进程中的阵痛与希望,也诉说着一个普通人坚持所能引发的、远超预期的回响。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该感到欣慰,还是该感到一丝沉重。他追求的一直是内心的平静和行动的自由,却无意中成了某种符号,被赋予了许多本不属于他的意义。但这就是选择的路必然要承受的代价吧。
他站起身,开始最后整理行装。江夏的樱花已谢,春意渐浓。是时候离开了。
下一站去哪里,他似乎有了个模糊的方向——或许,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那些真正人迹罕至的高山和湖泊,让身心在更广阔的天地间,重新回归那种纯粹的、不被符号所累的宁静。
至于魏林的那个亭子和千川的那块碑,就让他们留在那里吧。它们属于历史,属于公众的记忆。
而他自己,将继续前行,如同天边那抹即将消散的晚霞,从容地,隐入更深的夜色与更远的旅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