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沈屿在千川区的生活,呈现出一种外松内紧的节奏。白天,他如同一个真正的悠闲旅人,流连于水韵镇的青石板路,品尝着各色小吃,或是租一条小船,在相对干净的主河道上随波逐流,感受水乡的宁静。
但暗地里,他的考察并未停止。他多次以“寻找野钓点”为名,前往翡翠河的不同河段,尤其是青林镇附近那片藻类泛滥的区域,进行更细致的观察。
他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用鼻子闻,而是准备了更专业的工具——一个便携式水质快速测试笔(这是他离开魏林前特意网购的)。
测试结果触目惊心:水中的溶解氧含量极低,氨氮、总磷等指标严重超标,远超地表水V类标准(劣五类,已丧失使用功能)。
他用手机悄悄拍摄了测试过程和读数,也录下了河边疑似隐蔽排污口的痕迹,以及远处连片的养殖场棚舍和乡镇工厂的模糊影像。这些,都成了他掌握的第一手资料。
与此同时,他严格践行着加强锻炼的决心。每天清晨和傍晚,雷打不动地在民宿附近僻静的河边步道跑步,做力量训练。
大病初愈的身体,在规律的锻炼和充足营养的补充下,迅速恢复着活力,甚至比之前更觉强健有力。
这种对身体掌控力的提升,也间接增强了他内心的沉静与自信。他像一名耐心的猎人,一边休养生息,一边细致地布下观察的网,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他心中清楚,千川区的问题比魏林区更复杂。这里的经济与水资源捆绑更深,污染源更分散(农业面源、养殖废水、乡镇工业污水混合),牵扯的利益方可能盘根错节。
简单的、激烈的对抗,如同在墨水河畔那般,很可能适得其反,激起地方保护主义的反弹,甚至让问题转入更隐蔽的地下,治理起来更难。
他需要一种更巧妙、更能触动当地决策者神经的方式。是写一篇深入调查、数据详实的文章?还是通过某种渠道,将问题温和地提示给有远见的当地官员?
他尚未想好,但倾向于后者,希望能促成一种更建设性的、自上而下的解决。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屿低估了地方势力对潜在威胁的敏感度和反应速度。他在翡翠河畔的几次出现,尤其是那看似随意、实则专注的观察和拍摄,虽然刻意避开了人群,但还是落入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
一个外地人,连续几天在污染河段徘徊,还拿着奇怪的仪器测量,这本身就足以引起与污染利益相关的势力的警觉。
这天下午,沈屿刚结束锻炼,回到民宿房间,正准备冲个澡,然后整理一下这几天收集的资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严肃的声音:“开门!警察!”
沈屿微微一怔,放下毛巾,平静地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两名穿着制服的民警,面色严肃,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欲言又止的民宿老板。
“你是沈屿?”为首的民警打量着他,出示了警官证。
“我是。有什么事吗?”沈屿语气平稳。
“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配合调查。”民警的语气不容置疑。
“调查?调查什么?”沈屿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他自问在千川区安分守己,除了暗中调查水质,并无任何违法行为。
“有人举报你涉嫌寻衅滋事,扰乱社会秩序。具体情况到所里再说。”民警没有过多解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沈屿瞬间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治安询问,这是冲着他调查翡翠河污染来的。所谓的“寻衅滋事”,不过是个莫须有的借口,目的是要把他控制起来。
他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看了一眼旁边手足无措的民宿老板,对民警点了点头:“好,我跟你们去。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带上身份证。”民警见他没有反抗,语气稍缓。
沈屿回屋拿了身份证和手机,从容地跟着民警下了楼。民宿老板跟到门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沈先生,你……小心点。”
警车就停在民宿外,引来一些邻居和路人的侧目。沈屿坐上警车,看着窗外熟悉的水乡景色飞速后退,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果然来了”的冷静。
他猜到这背后,必然是那些担心污染问题曝光的既得利益者在捣鬼,很可能就是那些排污的养殖场或小工厂主。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吓阻他,拖延时间。
水韵镇派出所并不远,几分钟就到了。审讯室不大,光线有些昏暗。两名民警对沈屿进行了简单的问话,问题集中在他在千川区的行程、目的、以及在翡翠河边“鬼鬼祟祟”做什么。
沈屿的回答滴水不漏:来旅游,喜欢钓鱼,在翡翠河边是寻找钓点,测试水质是钓鱼爱好者的习惯,拍照是记录风景。
他态度配合,语气平静,但关键信息一概以“个人隐私”或“无关”为由,不予深入回答。
问话持续了约半个小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罪证”。民警似乎也有些无奈,最后说道:“沈先生,我们接到举报,就要依法处理。鉴于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根据规定,我们需要对你进行留置,时间二十四小时。请你配合。”
所谓“留置”,其实就是变相的短期拘留。沈屿心中雪亮,这也许就是对方计划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将他困在这里,争取时间。
他没有争辩,知道在对方的地盘上,争辩毫无意义,反而可能授人以柄。他只是淡淡地问:“有法律依据吗?我需要联系我的律师。”
民警含糊地表示这是正常程序,并收走了他的手机(按规定留存),告知他有权请律师,但需要等安排。
随后,他被带进了一间狭小的留置室。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留置室里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塑料马桶,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唯一的窗户很高,装着铁栏,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
沈屿在硬板床上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他行得正坐得直,所谓的“寻衅滋事”根本站不住脚,最多24小时后就必须放人。
对方此举,更像是一种狗急跳墙的拙劣表演,恰恰说明了他们内心的虚弱和问题的严重性。
他担心的,是外面的情况。对方把他关起来,争取这24小时,是想做什么?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大概率是想趁他无法行动、外界尚未知晓的这段时间,对翡翠河的污染进行紧急的、表面化的“处理”,比如用化学药剂暂时净化水质,掩盖排污痕迹,甚至威胁知情人统一口径,制造“一切正常”的假象。
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治标不治本,甚至可能带来二次污染,但足以混淆视听,给后续的真正调查设置障碍。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沈屿心中冷笑。这种手段,更让他确信,翡翠河的问题绝非小事,背后牵扯的利益让某些人感到了真正的恐慌。
他并不后悔自己的调查。反而觉得,这次意外的“被拘留”,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潜藏在千川水乡恬静表面下的暗流汹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对手的嘴脸和问题的复杂性。
既然对方出了招,那他也不能坐以待毙。虽然身陷囹圄,但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开始冷静地分析形势,思考对策。
首先,对方低估了他的影响力。他们可能只把他当成了一个多管闲事的普通游客或环保爱好者。
他们不知道他是“沈屿”,不知道他在魏林区掀起的风浪,更不知道他与肖诗雅等人若有若无的联系。
一旦24小时后他出去,或者期间消息走漏,引发的舆论海啸,绝不是他们一个小小的乡镇势力能承受的。
其次,他手里掌握的照片、视频和水质数据,是铁证。对方临时性的掩盖,无法消除这些证据。只要这些证据公布出去,任何表面文章都会不攻自破。
现在,关键就在于时间。他需要确保自己安全度过这24小时,并在出去后,能迅速、有力地进行反击。
同时,也要提防对方狗急跳墙,在这24小时内对他采取更极端的手段(虽然可能性不大,但需警惕)。
想到此处,沈屿反而平静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闭目养神,同时在脑中默默规划着出去后的行动步骤:联系可信的媒体?
将证据直接提交给更高级别的环保部门?还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将这一切公之于众?
铁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留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辆声和派出所内的零星人语。
在这方寸之地的禁锢中,沈屿的心神却如同窗外渐起的晚风,开始悄然流动,酝酿着下一场风暴。
这场意外的牢狱之灾,非但没有吓倒他,反而像一块磨刀石,将他的意志磨砺得更加锋利。
他预感到,千川区这场关于“翡翠”与“污浊”的较量,才刚刚进入真正的高潮。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