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琴音
深秋的怀拉拉帕山谷总被浓得化不开的晨雾笼罩,我开着租来的蓝色轿车在碎石路上颠簸时,导航已经第三次提示“路线偏离”。挡风玻璃外的雾气像掺了牛奶,连路边标志性的金色蕨类植物都只剩模糊的轮廓,直到那座灰石别墅突然从雾里钻出来,哥特式尖顶歪歪斜斜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像被冻僵的手指。
“就是这儿了。”我熄了火,盯着手机里房产中介的消息——“怀拉拉帕谷仓别墅,月租三百纽币,家具齐全,唯一要求:每周给阁楼的钢琴上一次油。”这样便宜的价格在旅游旺季的新西兰简直是奇迹,哪怕中介特意提醒“前租客留下些旧物,别乱动就行”,我也没多想。毕竟作为穷游作家,能找到一个能俯瞰葡萄园的安静住处,已经是天赐的好运。
搬进去的第一晚,我就听见了琴音。
那是午夜十二点刚过,我正对着笔记本电脑赶稿,窗外的雾又浓了几分,连远处牧场的牧羊犬叫声都被吞得干干净净。突然,一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从头顶飘下来,像是有人在弹《月光奏鸣曲》,但总在最轻柔的段落卡壳,音符像被冻住的雨滴,砸在地板上闷闷的。
我攥着美工刀上楼——阁楼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推开门的瞬间,琴音戛然而止,只有那架深棕色的斯坦威钢琴立在窗边,琴盖敞开着,琴键上还留着半片干枯的白色花瓣,像是刚有人弹过。我检查了整个阁楼,除了堆在墙角的旧乐谱和一个掉漆的音乐盒,空无一人。
“大概是风吧。”我安慰自己,给琴键上了橄榄油,又把花瓣扫进垃圾桶。但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镜子里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不是我的倒影,那影子穿着长长的蕾丝裙,头发垂到腰际,正站在钢琴旁,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我猛地回头,阁楼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镜子里的雾气越来越浓,慢慢漫出镜框,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连发生。我放在书桌上的钢笔总会出现在钢琴上,乐谱本里会多出几行用淡蓝色墨水写的音符,最诡异的是,每当雾天,阁楼的窗户总会自动打开,窗台上会摆着一束新鲜的白色铃兰——可怀拉拉帕的深秋,早就过了铃兰开花的季节。
我开始查这座别墅的历史。在当地图书馆的旧报纸堆里,我找到了1927年的一篇报道:怀拉拉帕谷仓别墅的女主人伊莎贝拉·怀特是位天才钢琴家,她在新婚之夜等待丈夫归来时,丈夫的马车坠入了山谷的雾中,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伊莎贝拉每天坐在阁楼弹钢琴,直到第三年的雾季,人们发现她倒在钢琴旁,手里攥着一片铃兰花瓣,死因不明。
报道的附页上有一张照片,伊莎贝拉穿着白色蕾丝裙,站在钢琴旁微笑,眉眼间的温柔像山谷里的雾。而她的裙子上,别着和我在琴键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白色花瓣。
那天晚上,我抱着旧报纸回别墅时,雾比往常更浓了。刚推开门,就听见阁楼传来流畅的《月光奏鸣曲》,这次没有卡壳,音符像流水一样淌下来,裹着淡淡的铃兰香气。
我走上楼梯,阁楼的门开着,伊莎贝拉就坐在钢琴前,白色的裙摆垂在地板上,头发随着弹奏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没有回头,却开口说话了,声音像雾一样轻:“你看到他了吗?我的丈夫,他说雾散了就回来。”
“我……”我攥紧了手里的报纸,“我在旧报纸上看到了,他的马车……”
琴音突然停了,伊莎贝拉缓缓转过身。她的脸很苍白,眼睛像雾一样朦胧,手里攥着半片干枯的铃兰花瓣:“他会回来的,你看,这是他走那天摘给我的花,还没谢呢。”
我这才注意到,钢琴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音乐盒,正是我在阁楼墙角看到的那个。音乐盒里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西装,手里捧着一束铃兰,笑容灿烂。而音乐盒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字:“致伊莎贝拉,雾散时,我必归来。”
“他每年雾季都会回来找我,”伊莎贝拉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轻轻拂过琴键,“可我总弹不好这首曲子,他说过,等我弹流畅了,他就会从雾里走出来。”
我突然明白,这些年,她一直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用一遍又一遍不完整的琴音,守着一个雾做的承诺。
那天晚上,我坐在伊莎贝拉旁边,陪着她弹了一整夜的《月光奏鸣曲》。她的手指穿过我的手指时,没有温度,却带着一丝颤抖。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雾气照进阁楼时,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手里的花瓣慢慢化作尘埃。
“雾散了。”她笑着说,像照片里那样温柔,“这次,我该去找他了。”
伊莎贝拉消失后,阁楼里的钢琴再也没有自动响起过。我按照她的遗愿,把那个音乐盒埋在了别墅后的樱花树下,旁边种上了一排铃兰——是我从花农那里特意买来的,虽然知道它们要到春天才会开花。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房产中介的邮件,说别墅的继承人终于找到了,是伊莎贝拉丈夫的远房孙子。他在邮件里说,小时候听祖父讲过,曾祖父当年坠崖后并没有死,只是摔断了腿,被路过的牧民救了,等他养好伤回到别墅时,伊莎贝拉已经不在了。后来他一直在怀拉拉帕的小镇定居,直到去世,手里还攥着一张没寄出去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伊莎贝拉,雾散了,我回来了。”
我把明信片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钢琴上。那天下午,怀拉拉帕的雾格外淡,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琴键上,我仿佛又听见了伊莎贝拉的琴音,这次没有卡壳,流畅得像山谷里的溪流。离开别墅的那天,我给钢琴上了最后一次油,在琴盖里放了一片新鲜的铃兰花瓣——是春天刚开的,洁白无瑕。车开出山谷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雾气正慢慢散开,别墅的尖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有人在阁楼里,笑着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怀拉拉帕,但每年春天,都会收到一封来自当地花农的邮件,附带着一张照片:别墅后的樱花树下,铃兰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飘落在草地上,像是有人用琴音,把等待酿成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