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水怨骨
赣北多山,层峦叠嶂间藏着无数深谷,其中最偏的要数望仙谷。谷中常年云雾缭绕,一条青溪顺着山壁蜿蜒,溪边散落着几户人家,世代靠种茶、采笋为生。民国二十三年,我因躲避战乱,跟着表叔从南昌逃到这里,住进了山腰上一间废弃的老宅。那宅子青砖黛瓦,院墙爬满了薜荔,门楣上隐约能看见“陈家大宅”四个字,只是油漆剥落,透着说不出的萧索。
表叔是个货郎,走村串户贩卖针头线脑,常常几天不回家。我独自守着老宅,白日里倒还罢了,一到夜里,山风穿过窗棂,呜呜咽咽像哭,总让人心头发紧。宅子后院有一口老井,井口用青石板盖着,表叔千叮万嘱,让我千万别掀开石板,说那井里“不干净”。我问他怎么不干净,他却支支吾吾,只说这宅子以前的主人家遭遇了横祸,全死在了井边。
初到望仙谷的头半个月,倒也太平。直到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被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惊醒。那声音轻得像羽毛,从堂屋慢慢移到我的房门口,停了片刻,又缓缓退了回去。我吓得缩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直到天快亮才迷糊睡去。第二天问表叔,他却摇头说我听错了,山里野兽多,许是山鼠在屋顶跑。可我分明听见那脚步声是在屋里,贴着地面走的。
过了几天,表叔又要去邻村送货,临走前给我留下一盏马灯和一把柴刀,嘱咐我晚上别出门,也别乱翻宅子里的东西。那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坐在灯下看书,忽然听见后院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井边的石板。我想起表叔的警告,心里发毛,可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执拗的穿透力,让人无法忽视。
我壮着胆子,拿起马灯,蹑手蹑脚地往后院走去。雨丝打在脸上,凉飕飕的,马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晃动,照得院墙的影子歪歪扭扭。后院的井边,青石板果然被掀开了一角,露出黑漆漆的井口,一股寒气从井里冒出来,带着淡淡的腥气。就在这时,马灯忽然闪烁了一下,光晕里竟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个女子的轮廓,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长发披散着,垂到腰际。她背对着我,站在井边,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我吓得浑身僵硬,手里的马灯差点掉在地上。“谁?”我颤着嗓子问了一声,那身影却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
我屏住呼吸,慢慢往后退,想要转身逃跑,可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马灯摔在一旁,火苗摇曳着,眼看就要熄灭。就在这时,那女子缓缓地转了过来。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清了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嘴唇是青紫色的,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嘴里喊着“救命”。可那女子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脚步轻缓地向我走来。她的脚没有沾地,是飘着的!我这才确定,我遇到的不是人,是鬼。
就在她快要走到我面前时,远处忽然传来了表叔的吆喝声。那女子像是被什么惊扰了,身影一晃,竟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井里。我瘫在地上,浑身冷汗淋漓,直到表叔冲进后院,把我扶起来,我还在不停地发抖。
表叔看着被掀开的井石板,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赶紧找来几块大石头,把井口死死压住,又在井边烧了几张黄纸,嘴里念念有词。回到屋里,他才告诉我,这宅子里的女鬼,是以前陈家的小姐,名叫陈清媛。
陈家曾是望仙谷的大户,陈清媛是独生女,长得貌若天仙,还读过洋学堂,本该有个好归宿。可民国十八年,山里来了一伙土匪,领头的叫罗三炮,凶残成性。他们洗劫了陈家大宅,抢走了所有财物,还想把陈清媛掳走做压寨夫人。陈清媛性情刚烈,宁死不从,趁着土匪不注意,跑到后院,跳进了这口井里。
土匪们找不到人,又怕陈家的亲戚报复,就把陈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都杀了,抛尸井中。从那以后,这宅子就成了凶宅,再也没人敢住。附近的村民说,每到阴雨天,就能听见井里传来女子的哭声,还有人见过一个穿白旗袍的女子在宅子里游荡。
“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带着你住进这里的。”表叔叹了口气,“本以为我们小心点,她不会出来作祟,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她。”
我听了这话,心里又怕又难过。怕的是女鬼再来找我,难过的是陈清媛的悲惨遭遇。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耳边有隐隐的哭声,似有若无,让人心碎。
接下来的几天,倒也平静。表叔请来了附近庙里的老和尚,在宅子里做了一场法事,又在井口贴了符咒。老和尚说,陈清媛的怨气太重,无法投胎,只能暂时镇压,让我们平日里多给她烧点纸钱,敬点香火,别去招惹她。
我照着老和尚的话做了,每天清晨都会去井边烧一叠黄纸,心里默念着希望她能安息。不知是不是我的诚心起了作用,之后的一个多月,女鬼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渐渐放下心来,甚至觉得,这个女鬼其实并不可怕,她只是个可怜人。
可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那天,表叔去镇上进货,要三天才能回来。傍晚时分,天又下起了雨,比上次更大,雷声滚滚,闪电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我坐在屋里,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
果然,到了后半夜,我被一阵凄厉的哭声惊醒。那哭声比之前更清晰,更绝望,像是从井里传来,又像是在我的窗外。我吓得赶紧捂住耳朵,可那哭声却像针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里,刺得我心脏生疼。
突然,“哐当”一声,房门被风吹开了。一股寒气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我抬头一看,只见陈清媛站在门口,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她不再是之前那种平静的样子,身上的白旗袍沾满了泥污,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血迹。
“为什么?”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被水泡过一样,“为什么你们要住在这里?为什么要打扰我们?”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往后退。她飘到屋里,目光扫过四周,最后落在我的脸上。“我和家人死得好惨,”她的眼泪流了下来,那眼泪是浑浊的,带着血丝,“罗三炮还在山里作恶,你们为什么不去报仇?为什么让他逍遥法外?”
我这才明白,她的怨气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遭遇,更是因为凶手没有受到惩罚。罗三炮这伙土匪,这些年来一直盘踞在望仙谷深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附近的村民敢怒不敢言,官府也因为山高路远,懒得管这里的事。
“我……我只是个逃难的,我没有能力报仇啊。”我哭着说。
陈清媛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没人敢报仇,没人敢为我们伸冤,我们只能永远困在这里,承受无尽的痛苦。”她说着,伸出手,想要抓我。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可等了半天,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动静。
我睁开眼,只见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我不想伤害无辜的人,”她喃喃地说,“可我好恨,好不甘心……”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照亮了她的脸。我忽然发现,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身上也有许多伤口,想必是跳井前被土匪打的。我心里一酸,鼓起勇气说:“陈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罗三炮受到惩罚。”
陈清媛愣住了,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我坚定地说,“我表叔认识镇上的警察,我明天就去告诉表叔,让他带着警察来剿匪。就算警察不管,我也会想别的办法,绝不会让罗三炮一直作恶下去。”
陈清媛看着我,看了很久,脸上的怨气渐渐消散了一些。“谢谢你,”她轻声说,“如果你真能为我们报仇,我愿意放下所有怨气,不再纠缠任何人。”说完,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镇上,找到了表叔,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表叔听了,又惊又怕,但更多的是愤怒。他早就对罗三炮这伙土匪恨之入骨,只是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们找到了镇上的警察局,可局长却推脱说山高路远,土匪凶悍,他们人手不足,无法进山剿匪。表叔气得不行,可也没有办法。我想起了陈清媛的眼神,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她报仇。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人——我在南昌读书时的老师,王先生。王先生以前是个军官,因为不满国民党的腐败,才辞职当了老师。他为人正直,嫉恶如仇,说不定能帮我们。
我给王先生写了一封信,详细说明了望仙谷的情况,还有陈清媛一家的悲惨遭遇,请求他帮忙。信寄出去后,我每天都在盼着回信,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半个月后,王先生真的回信了。他说他已经联系了以前的一些老部下,他们都愿意跟着他进山剿匪。他让我们做好准备,三天后就带着人来望仙谷。
我和表叔又惊又喜,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附近的村民。村民们早就受够了土匪的欺压,听说有人要剿匪,都纷纷表示愿意帮忙,有的提供粮食,有的提供情报,还有的年轻人主动要求加入剿匪的队伍。
三天后,王先生带着二十多个精壮的汉子来了。他们都带着枪,个个神情严肃,气势逼人。陈清媛似乎也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她。她穿着干净的白旗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谢谢你,”她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二天一早,剿匪行动开始了。村民们当了向导,带着王先生他们穿过茂密的山林,向土匪的巢穴进发。罗三炮的巢穴在望仙谷深处的一个山洞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王先生经验丰富,他让一部分人正面进攻,吸引土匪的注意力,另一部分人则从后山绕过去,偷袭山洞。
战斗打得十分激烈,枪声、喊杀声在山谷里回荡。土匪们虽然凶悍,但王先生的队伍训练有素,再加上村民们的帮助,很快就占据了上风。罗三炮见势不妙,想要逃跑,却被王先生一枪击中了腿,当场被俘。其他的土匪要么被打死,要么被俘虏,无一漏网。
当罗三炮被押到陈家大宅前时,我仿佛看到陈清媛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墙上。她静静地看着被捆绑的罗三炮,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释然。王先生按照当地的习俗,将罗三炮交给了村民们处置。村民们恨透了他,一致决定,将他带到陈家后院的井边,为陈家老小报仇。
罗三炮被打得奄奄一息,最后被扔进了那口井里。就在他被扔下去的那一刻,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像是在为陈家老小哀悼。我看到院墙上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了空气中。我知道,陈清媛的怨气终于消散了,她可以安心地投胎了。
剿匪成功后,望仙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村民们为了感谢王先生,特意摆了庆功宴。王先生临走前,对我说:“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陈小姐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我和表叔继续住在陈家大宅里。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井里的哭声,也没有见过穿白旗袍的女子。后院的井,我们依旧用青石板盖着,只是每年清明,我都会去井边烧一叠黄纸,敬一杯酒,纪念那个可怜又刚烈的女子。
几年后,我离开了望仙谷,去了上海。可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云雾缭绕的山谷,忘不了那座青砖黛瓦的老宅,更忘不了陈清媛——那个在赣水之畔徘徊的女鬼。她的故事,像一首悲凉的挽歌,刻在了我的心里,也让我明白,正义与善良,终究会战胜邪恶与仇恨。
望仙谷的山依旧青翠,赣水依旧流淌。那口老井,或许还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而陈清媛的怨骨,也早已在岁月的流逝中,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守护着山谷里的安宁。每当想起她,我总会在心里默念:愿你在另一个世界,能拥有一个平安喜乐的人生,再也没有战乱,没有杀戮,只有温暖与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