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魂铃
雨季的蒲甘总被浓雾裹着,红土路上的牛车碾过积水,把佛塔的影子揉成一滩碎金。我攥着祖父留下的青铜铃,铃身上刻的缅文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只隐约辨出“镇灵”两个字——三天前,我收到仰光领事馆的消息,在蒲甘守塔的祖父倒在了阿南达寺的回廊下,手里还紧攥着半截女人的银簪。
雇来的向导貌丁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他驾着摩托车在雾里穿行时,总时不时回头看我手里的铜铃,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回去。直到我们路过一座坍塌的小佛塔,塔基处的莲座上积满了墨绿色的水,貌丁突然猛踩刹车,声音发颤:“吴爷爷……就是在这里,说见过‘铃娘’的。”
“铃娘是什么?”我把铜铃往怀里拢了拢,雾水打湿的铃身泛着冷意。
貌丁的喉结滚了滚,指着那座废塔的窗洞:“十年前,有个泰国女人来蒲甘找丈夫,男人跟着商队走了三个月没回来,她就天天在这塔下等,后来雨季涨水,她抱着塔柱淹死了。有人说她的魂附在铃铛上,夜里听见铃响,就会看见她穿着红纱笼找丈夫……吴爷爷说,上个月月圆夜,他在阿南达寺敲钟时,听见殿后有铃响,回头就看见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手里拿着和你一样的铜铃。”
我心里一紧,祖父的日记里确实写过“月圆夜,铃响殿后,勿近”,当时只当是老人的迷信,现在想来,他恐怕早就遇见过那个“铃娘”。
抵达阿南达寺时已近黄昏,夕阳把寺内的四尊立佛染成金红色,诵经声从主殿飘出来,混着雨丝落在石阶上。守寺的僧人递给我一个木盒,说是祖父生前托他保管的,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涌出来,里面放着一本泛黄的相册,最末一页贴着张老照片——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在佛塔前,身边的女人梳着盘发,耳垂上挂着银铃,手里攥着的铜铃,和我怀里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指着照片里的女人,声音有些发颤。
僧人合十行礼,缓缓开口:“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照片里的男人是吴爷爷的战友,叫貌温,女人是他的缅甸妻子,叫玛尼。那年边境打仗,貌温跟着部队走了,玛尼就在阿南达寺旁盖了间小木屋等他,每天都在佛前敲铃祈福。后来听说貌温在战场上牺牲了,玛尼就抱着铜铃,跳进了寺后的伊洛瓦底江。”
我猛地攥紧手里的铜铃,铃身突然轻轻震动起来,一串细碎的铃声在空荡的回廊里响起。僧人脸色骤变,拉着我就往主殿跑:“快进去!铃响就是她来了!”
殿内的烛火突然摇曳起来,诵经声戛然而止,一阵冷风从殿门缝隙钻进来,带着江水的潮湿气息。我怀里的铜铃越震越厉害,眼前的佛像仿佛动了动,余光里,一道红色的影子从殿后飘了出来——那是个穿着传统笼基的女人,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手里的银铃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每响一声,殿内的烛火就暗一分。
“你手里的铃……是温的?”女人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上,她慢慢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唯独嘴唇红得刺眼,就像刚喝过血。她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铜铃上,伸手就要去抓,指尖碰到铃身的瞬间,一道金光从铃上闪过,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往后退了几步。
“玛尼!”我突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名字,“貌温没有死!”
女人的动作顿住了,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你说什么?”
“祖父说,貌温在战场上被俘虏了,后来被送到印度的战俘营,三年前才在仰光去世。”我把祖父的日记递过去,“他死前一直惦记着你,说没能回来见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玛尼的手指拂过日记上的字迹,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睛里流出来,落在纸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手里的银铃突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殿内的烛火瞬间亮了起来,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雾慢慢裹住。
“原来……他没有忘了我。”玛尼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看着我手里的铜铃,“这铃是他送给我的定情物,他说铃响的时候,就是他在想我……现在,我终于可以去找他了。”
一阵风吹过,玛尼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地上的银铃和空气中淡淡的檀香味。我手里的青铜铃不再震动,铃身上的缅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原来刻的不是“镇灵”,而是“相思”。
后来,我把玛尼的银铃和貌温的照片一起埋在了阿南达寺旁的菩提树下,僧人说,那棵树是玛尼当年亲手种的,如今枝繁叶茂,就像她守了一辈子的等待。每年雨季,我都会回到蒲甘,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偶尔会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极了当年玛尼手里的铃响——那是两个等待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在另一个世界重逢的声音。
离开蒲甘的那天,雾散了,阳光透过佛塔的窗洞,在红土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把祖父留下的青铜铃挂在菩提树上,铃身迎着风轻轻晃动,一串清脆的铃声飘向远方,像是在跟那段跨越生死的等待,做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