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幽魂
圣彼得堡的白夜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五月末的傍晚,我站在涅瓦河畔的公寓窗前,看着夕阳悬在芬兰湾的尽头迟迟不肯落下,淡金色的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这是我租下这套老房子的第三个月,房东老太太临走前塞给我的铜制十字架还挂在门后,冰凉的金属表面总在夜里泛着微光。
搬家那天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卧室壁柜的深处藏着一个褪了色的丝绒盒子,打开时一股混合着檀香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盒子里放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二十世纪初的束腰长裙,深褐色的卷发垂在肩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郁。相框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俄文:“奥尔加,1917年6月15日”。
第一个出现异常的是钟表。我带来的石英钟总在午夜十二点停摆,指针卡在12:00的位置,像是被无形的手按住了齿轮。起初我以为是电池没电,可换了新电池依旧如此。直到某天夜里,我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吵醒,睁开眼看见月光下有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钟表旁,长长的裙摆拖在地板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我猛地打开台灯,身影却消失了,只有石英钟的指针还停在12:00,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厨房的水龙头会在没人的时候自动流出水来,浴室的镜子上总在清晨出现淡淡的水汽手印,甚至连我放在桌上的笔记本,都会在夜里被人翻开,页脚处留下浅浅的折痕。我开始怀疑是自己太累产生了幻觉,直到那天我在壁柜里发现了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面是暗红色的皮革,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里面的纸页泛黄发脆,字迹却依旧清晰。日记的主人正是照片上的奥尔加,她在日记里记录了1917年的生活——那时的圣彼得堡还叫彼得格勒,革命的浪潮正在城市里蔓延。奥尔加的丈夫是一名军官,在十月革命爆发后被红军俘虏,再也没有回来。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他们说他死了,可我不信。我会在这里等他,直到他回来找我。”日期是1918年1月7日,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边缘。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套公寓的租金会这么便宜,为什么房东老太太要把十字架留给我——奥尔加的鬼魂,一直在这里等着她的丈夫。
那天夜里,我故意没有锁上卧室的门。午夜十二点刚过,我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轻柔得像羽毛落在地上。我闭着眼睛,感觉床沿微微陷了下去,一股冰凉的气息笼罩在我身边。我慢慢睁开眼,看见奥尔加就坐在我身边,她穿着照片里的那条长裙,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里却满是悲伤。
“你看见他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我的丈夫,他回来了吗?”
我摇摇头,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没有,”我说,“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他。”
奥尔加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我等了他一百年,”她轻声说,“每天晚上我都会在这栋房子里走,看看窗外,看看门口,我怕错过他回来的样子。”
我想起日记里的内容,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也许他已经不在圣彼得堡了。”
“不,”奥尔加的眼神变得坚定,“他说过会回来找我,他说过要和我一起看白夜。他不会骗我的。”
那天夜里,奥尔加跟我讲了很多她和丈夫的故事。他们在冬宫广场的雪地里第一次相遇,他送给她一束白玫瑰;他们在涅瓦河上划船,看着夕阳落在圣以撒大教堂的金顶上;他出征前,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说等战争结束,就带她去莫斯科看红场。这些故事像老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浮现,我仿佛能看见他们相爱的样子,也能感受到奥尔加心中的痛苦。
从那以后,奥尔加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她会在我看书的时候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书页;会在我做饭的时候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笨拙地切菜;甚至会在我失眠的时候,轻声给我念她丈夫写给她的信。她的存在不再让我害怕,反而让我觉得,这套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多了一份温暖。
六月的白夜越来越长,圣彼得堡的夜晚几乎不会完全变黑。那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客厅的窗户开着,风把窗帘吹得飘了起来。奥尔加站在窗前,望着涅瓦河对岸的冬宫,身影在淡金色的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天是他的生日,”她轻声说,“一百年前的今天,他带我去了冬宫,我们看了伦勃朗的画,还在花园里喝了茶。”
我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冬宫。广场上的游人来来往往,灯火通明,没有人知道,一百年前在这里,有一对恋人曾许下过相守一生的诺言。
“我想帮你,”我说,“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他的下落,哪怕只是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
奥尔加点点头,眼里泛起一丝光亮。接下来的几天,我陪着奥尔加走遍了圣彼得堡的档案馆和图书馆。我们在积满灰尘的档案柜里翻找着一战和内战时期的士兵名单,在泛黄的报纸上寻找着军官被俘的消息,甚至去了郊外的烈士陵园,在一排排墓碑前仔细查看。可无论我们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奥尔加丈夫的名字,仿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奥尔加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她开始很少说话,只是坐在窗前,望着远方。我知道她快要放弃了,一百年的等待,足以磨掉任何人的希望。
七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在涅瓦河畔的旧书市场闲逛,无意间看到一个摊位上摆着一本破旧的军官日记。我拿起日记,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名字让我心跳加速——那正是奥尔加丈夫的名字!
我立刻带着日记跑回公寓。奥尔加看见日记的瞬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的名字,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日记里记录了奥尔加丈夫被俘后的生活。他被关押在莫斯科的监狱里,每天都在思念奥尔加。他在日记里写道:“我每天都会想起奥尔加,想起我们在彼得格勒的日子。我一定会活着出去,回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白夜。”可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越来越潦草,最后一页写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奥尔加了。如果有人能看到这本日记,请告诉她,我爱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日期是1918年3月21日。
奥尔加抱着日记,哭了很久很久。我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一百年的等待,最后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换做任何人,都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那天夜里,圣彼得堡下起了小雨。我躺在床上,听见客厅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起身走到客厅,看见奥尔加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本军官日记,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透明。
“我要走了,”她转过身,对我微笑着说,“谢谢你帮我找到他的消息,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不知道,”奥尔加说,“也许是去找他,也许是去一个没有等待的地方。但我知道,我不用再留在这里了。”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像水汽一样慢慢消失在空气里。我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心里却没有悲伤,只有一种释然。一百年的等待,奥尔加终于可以放下了,她终于可以去见她想念了一辈子的人。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发现,卧室里的石英钟终于开始走动了,指针指向7:00,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温暖而明亮。我走到壁柜前,打开那个丝绒盒子,里面的照片和日记还在,只是上面的霉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白玫瑰香气。
从那以后,公寓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怪事。但我知道,奥尔加并没有真正离开。每当白夜来临的时候,我总会在窗前放上一束白玫瑰,就像她丈夫曾经送给她的那样。我仿佛能看见她站在玫瑰花旁,微笑着看着我,看着这个她守护了一百年的城市,看着涅瓦河上永远不落的夕阳。
圣彼得堡的白夜依旧漫长,可每当我想起奥尔加的故事,心里就会充满温暖。原来爱情可以跨越生死,跨越时间,哪怕等待了一百年,也依旧坚定。就像涅瓦河的水,永远流淌,就像圣彼得堡的白夜,永远明亮。